诛玉(五)

雪照顺着他注视的方向扭头,黏糊糊的小手指着房顶道:“哇!爹爹,那个人怎么站在房顶上呀?”
稚嫩细气的童声传入旭凤的耳朵,他挺直的脊梁在那一瞬间松懈了,翻滚燃烧的怒火像被一捧雪扑灭,只剩下一副僵硬的躯壳和无处安放的失望。
为什么他看到润玉和别人有了孩子,会那么失望?
心如同被挖空了一块,填不满的伤处牵扯着每一条神经,折磨得他发狂。
甚至连锦觅决意与润玉大婚时,他都没有这么嫉妒过。因为锦觅无论如何都是爱他的,哪怕她亲手断送过他的性命;可一旦她的爱苏醒,她仍会为他赴汤蹈火,只要他能回来。
但润玉不是。润玉从来——从来没有,爱过他一丝一毫;不管是作为兄弟,还是互相慰藉的对象。
不可饶恕。
旭凤恨不能以眼杀人,将那个人就地钉穿,挑出那颗心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。
“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
此话一出,邝露识趣地牵过雪照,朝高处的人和润玉欠身行礼,退下了。
润玉空出来的两只手放到炭火上煨暖,掌心被融融热度渗透,驱走遍体的寒意。
“魔尊驾到,本座有失远迎,还请宽恕则个。”
他说这话时眼睛并未看人,脸被火光映照着,端然明妍。
旭凤跃身落地,带着一袭寒风,脚步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。
“兄长。”三年不见,旭凤的音色变得更低沉了,似乎所有情绪都被寒冷的空气冻结,干涩地开口道,“你为什么躲我?”
“冷吗?”润玉答非所问,气定神闲地为他斟了一杯温酒,邀他入座,“这酒是从江南带过来的,在树下埋了三年,滋味不比天界的琼浆仙酿差。”
旭凤没有碰那杯酒,手放到棋盘上,两指敲了敲,命令道:“润玉,回答我。”
润玉宽宥他的无礼,摇头好笑道:“你也太幼稚了。”

旭凤一把捏住他的下巴,力道之重,恶狠狠道:“你一句话不留,说走就走!我每一天都在找你!我不会再被你演戏骗得团团转了,这次你休想糊弄我。”
润玉疼得蹙眉,被迫扬着头看他,不悦道:“放手。”
“不放。”旭凤玩味地摩挲着他下巴尖被自己捏出的红痕,“你看看你,老是这副假正经的样子,锦觅为什么不喜欢你,为什么她看见那条轻浮浪荡的蛇也比看见你开心,你就没反思过原因吗?”
润玉的眼角终是泛红了,潋滟的眸光将那张脸点缀得甚是灵动,更添些许活色生香的意味。
“你非要羞辱我是不是?”润玉问,那语气中包含着难以置信和深深的沮丧。
旭凤的手劲突然卸力,手指一抖,松开了他。
“你……你要是早给我个交代,我也不至于……”旭凤喉头咽了咽,“不至于说话气你。”
润玉俏生生的脸被硬掐出几块淤青,眼眶红透,仿佛被人欺负狠了,眼神反而多出傲气;冷声道:“给你交代?你当你是谁?你我仙魔殊途,别以为我们睡过,我就必须向你交代一切。”
“好。”旭凤点了点头,“还是天帝陛下公私分明、深思熟虑,是我愚钝了。”
“那今天,我就问你一件事,我们的孩子呢?”

润玉疑惑道:“什么孩子?”
旭凤默不作声地凝视他片刻,一下子拽住他的手,撩开他宽松的衣袖露出一截莹白的细腕,并着两指按在他的脉搏上,然后拧起了眉头。
润玉就着被人拉扯的姿势,轻讽道:“你以为灵胎是说怀就能怀上的?”
“是你没有留它吧。”旭凤抬起眼皮,瞥了他一眼,“你我水火不容、相生相克,我的火灵想留存在你体内本就极为不易,上一次……咳,我第二天我检查时,它还在的;而你们龙鱼族男女皆可产子,是有名的易孕体质,只要你不将它排出体外,怀上灵胎应是顺理成章的事。”
润玉直言道:“我告诉过你了,我不愿意。”
旭凤道:“理由?”
“我不是你的工具。”润玉抽走自己的手臂,揉着被捏红的腕骨,“旭凤,你不能总是那么自私。”
语毕。
旭凤在他面前跪了下来,温和地握住了他的手。
“哥,我求你。”

润玉心中怆然,面上依旧不动声色。
“你既然愿意告诉我救她的法子,为什么不能再帮我一把?”旭凤攥紧了他的手指,“你知道她于我而言有多重要,我这一生一世,唯愿与她相守,除了她,我什么都可以不要。”
润玉轻轻地笑出了声,他俯视着跪在自己脚边、言辞恳切的凤凰;想到在很久以前,锦觅也曾撕心裂肺地对他说过同样的话,她说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凤凰。
多感人呐。不论光阴流转,日月变幻,地位颠倒,时过境迁,这两个人永远郎情妾意,至死不渝;唯有自己,从始至终是个多余的配角。

“润玉,我求你,只要你肯帮我救锦觅,让我做什么都行。”
他同父异母的弟弟,曾经天界最耀眼的太阳,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火神,亦是令千万魔军俯首称臣、叱咤风云的魔尊——如今竟跪在地上,低声下气地乞求他。
如果让荼姚那个女人看见,她便是化成了厉鬼也要从冥府爬出来找他索命吧。
润玉饶有兴趣地端量着旭凤的脸,手指也随之抚摸上对方英气俊丽的眉眼,心想:倘若求我的人不是你,就好了。
但偏偏是你。
他说:“假如我不答应呢?”

旭凤的眸色一黯,笑容佻达,钳住他的手将扯着他俯下去,倾身凑近他耳边道:“那我便是葬送整个魔界,也要把你拉下来,抽了你的龙筋剔了你的仙骨,把你干到怀孕为止。”
说完,狠狠丢开他的手。
润玉缓缓恢复坐姿,看不出喜怒道:“魔尊对王后一往情深,实在令本座钦佩。”
旭凤站起身,肆无忌惮地挑衅他,“还望陛下好好考虑一番,横竖我是个败军之将、罪妇之子,无所谓声名狼藉,但陛下您可是还要福泽六界、名垂青史的。”
“我答应你。”润玉道。
旭凤:“空口无凭,你之前就答应过,结果还不是——”
话未说完,便见润玉的指尖捻一枚流光溢彩的月牙形龙鳞。
“这是我的逆鳞,给你留做凭证。”

旭凤探手欲取,不料润玉又临时收了回去。
“等等,”润玉朝他摊开另一只手,“我要你的寰谛凤翎。”
旭凤警惕道:“做什么?”
“你不是说,你为了救觅儿什么都可以做?”润玉挑眉道,“给我。”
旭凤空空如也的掌心聚拢一股金色光流,幻化为一支鎏金羽簪;递给了他。
润玉接过簪子,同时将逆鳞放入对方手中,“这么一来,便算有凭有据了。”
旭凤道:“如果你再反悔,我会拔光你的龙鳞。”
润玉把玩着金簪,不以为然道:“那你倒是现在来拔啊。”
——他被人掼在墙上分开腿侵犯的时候,很难说不后悔自己最后讲的那句话。

*
龙鱼族有一本古志,记载着东海深处的海沟里有一块巨大的石头,传说是女娲补天之时所遗,不慎落入了深海。
那巨石硕大无朋,通体漆黑,像一座幽邃的巢穴,表面长满了大大小小数以万计的洞孔;现六界所存的数支水族的祖先,皆是从那石头窟窿里诞生的。
于是龙鱼族称它为蓟母石。古志上写蓟母石的顶部有一个深坑,坑里躺着一只不知年岁的蚌精,它的蚌壳可孕育世间一切有灵之物。
然而这只蚌精生性凶猛好斗,上古时曾和一条青龙交恶,此后性情愈发乖僻嗜血,喜食龙蛋龙裔。
按古籍所说,只要向这只蚌献上龙血命脉,便能央求它替你孕育出你所思之人、所念之物。

润玉在整理母亲簌离遗物之时,发现了此书。
锦觅死后他曾动过念头,不过那时他的心已经冷了,他为这段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感情付出的代价足够惨重了,何苦一错再错?
况且没了锦觅,最痛苦的人该属旭凤了吧?
自他幼时亲手剜下自己的龙角、剐去自己的逆鳞起,恨意就宛如顽疾在他心上扎下了根;曾经他以为锦觅是他的解药,可她终究是吝啬于留下来解救他。
既然治不好,他也不打算治了。
你就和我一起煎熬吧,旭凤。
今生今世,我们这对手足血亲,才是彼此的劫数。

*
润玉痛得想哭,他觉得自己才是变成了一只蚌,被人强行撬开挖出软嫩的肉,撕得五脏俱碎,烂成一滩泥了。
然而他不能哭也不能叫,旭凤捂着他的嘴堵住了他的所有声音,看他可怜,便低头轻柔细致地吻掉他颊边的泪珠。
这只鸟简直是骨子里坏透了,比他还无可救药。
当然也不止是疼,快乐也是有的。
要是旭凤是坏,他就是贱了,居然能在这样的虐待里感受到快乐。

“玉儿,玉儿……”旭凤还有闲心叫他的名字,滚热的吐息洒在他的颈侧。
“你不要成亲……好不好。”
可笑。润玉懒得理,手臂环住对方宽阔的肩膀,将头埋进去。
“我其实……”旭凤还想说什么,却被两片柔软的唇瓣封了嘴。
“嘘……”润玉沙哑黏腻的话语声像蛇一般爬上他的脖子,“……这种时候是不能说话的。”

诛玉(四)

当日邝露带着不足月的婴孩下凡,天上一日,人间一载,待润玉在凡间江南之地找到她,那孩子已到了长出乳牙,咿咿呀呀会冒话的年纪。
邝露将仙娥的一身宫装换做荆钗布裙,鬓边别一朵紫蕊的玉簪花,粉面桃腮,仍是清丽脱俗画中仙子之貌。
她在溪边捣衣,一条鹅黄色襻膊绕过颈间搂起了宽袖,露出两条玉藕似的手臂;雪照就坐在岸上一只红木盆里,白胖的小手抓着拨浪鼓,瞧着她咯咯笑。
润玉立在一丛芦苇旁,望见这一幕,不禁心头一紧。
——天底下竟然有他这般的父母,生而不养,把亲骨肉当成包袱丢给旁人。
他如今的做法,又和抛妻弃子的太微有何区别?

起风了,山谷里吹来的风掠过稻田清溪,拨弄着水边蓬松的芦苇,白色花絮如飘散的飞雪落到水面,潺潺流走。
邝露抬手拭去额角的汗珠,眨眼间,她仿若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——
润玉白衣黑发,素净端雅地立在她面前,摘去了金玉旒珠的发冠,只挽一根两指宽的雪白缎带,风一吹,袍角与发带微微拂动。
邝露怔怔出神,竟失言喊道:“夜神殿下……”
润玉佯装未闻,上前握住她被溪水冻红的双手,扶她立直,道:“委屈你了,我并未叫你封印灵力修为,你何必亲自做这些事?”

邝露这才意识到眼前所见并非幻象,她眼睫一颤,慌忙抽回两只手藏到身后,垂下头道:“陛下恕罪……邝露不委屈的,我做这些是因为……初来人间时,恰逢连夜雨,是一名赶路的农妇见我孤苦伶仃,收留我去她家中避雨;后来我见这家人心地纯善、敦厚朴实,那妇人也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乳母,便带小殿下留了下来。”
“我自幼生于天界、长于天界,从没来过凡间,其实……”邝露腼腆地笑笑,“也不全像上仙们说的那样…… 洗衣裳不算什么重活儿,这里苦是苦了点,但劳有所获、心有所向,每日都有盼头,逢年过节也很是热闹呢。”
末了,她补上一句:“只望……陛下不嫌弃农家衣食粗陋,委屈了小殿下才好。”
润玉幼时与生母簌离相依为命,饱受欺凌孤立,他何尝不懂得锦衣玉食不如人心良善,邝露这次是用心良苦。他拍拍她的肩道:“多谢。”

邝露的眼睛亮若繁星,欣喜之意溢于言表,她上岸抱起盆中的小娃娃,送到润玉怀里,“小殿下,你看这是谁?”
不满一岁的雪照自然不可能知道润玉是谁,他被从香香软软的臂弯换到另一个陌生而单薄的怀抱里,本能地不情愿,但又舍不得放开拨浪鼓,只得嘴里发出咿呀哼叫。
润玉抱着软乎乎的小孩,感觉很新奇,这就是他诞下的生命,与他血肉相连的他的孩子——他活了上万年,漫长的岁月里他习得如何为子、为兄、为臣、为君,甚至为夫为父,却唯独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为人母。
哪怕经历了一场生不如死的惨痛,才得此一子,他依然不能理解自己与其的关系。
他到底该做这孩子的父亲,还是母亲?
而且无论他怎么选,这个无辜的孩子,都注定要丧父或丧母。
没有父亲或母亲的小孩有多可怜,他最是清楚不过了。
润玉心生愧疚,偏过脸颊挨了挨雪照的额头,怅然地想:或许不该让你来的。

雪照自出生起,仅仅和他相处过一夜,是半分亲子情分也无,被他抱得不舒服了,伸着小手去抓邝露,由于还不大会说话,只能眼巴巴地喊:“阿……姐、姐啊呜……”
润玉:“姐姐?”
邝露讷讷道:“我……”
“无碍。”润玉看着孩子笑道,“以后他叫你姑姑。”
邝露抿了抿唇,垂眸道:“是。”

*
收留邝露的那家农户住在清溪上游的村庄。
一间农舍小院搭得质朴无华,但木梁粗壮结实,屋顶盖的茅草才将新换过,院外围着竹篱,院内养着鸡和兔,一看便知是有余粮的人家。
润玉以邝露兄长的身份出面,向家中主人道谢作别。
那农妇一听他是来带邝露走,泪眼婆娑地拉住了邝露的手,诉起衷肠;说是再未见过她这样好的姑娘,留她在家的这一年,早把她当成了亲闺女,还盼着送她出嫁呢。
邝露搂抱着熟睡的孩子,被这一番话羞得脸通红;润玉则淡淡地听着,偶尔一笑。
农妇夸完了邝露,转而对润玉语重心长道:“公子的这位妹妹,我第一眼见到啊,就知她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,说出来也不怕公子你笑话,我原是想看我家那小子有没有这等福分,看来呀凤凰啊终归是要回巢的。”

润玉眼尾的余光瞟过屋子里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,后转回视线落在自己手上,他将一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给农妇,道:“大娘,家父在苏杭经商,做些丝绸和香料的小买卖,这是舍妹的一点心意,还望您收下。”
农妇掂了掂荷包的重量,满心欢心地收了,麻利地拿出些晒好的瓜果干和一罐蜂蜜,再用巾帕包好了拿给他们带上;又挽着邝露的手嘱托了几句,说罢再次哭起来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送他们出门。
润玉挂在眉梢的浅笑,在走出院子的那一刻淡去。

两人一路沉默地到了村口的桥头,润玉踏上石桥,邝露抱着雪照跟在他身后;她应是酝酿了好久,终于鼓起勇气道:“方才……让陛下见笑了。”
“好笑么?”润玉侧目看她,“我若再不来找你,你怕是要学那织女,留在这村里嫁与一介凡夫俗子为妻了。”
邝露停下脚步,声音发颤道:“邝露早已立誓此生此世追随于陛下!除了您身边,我哪里也不去!”
前方的润玉转身,对她放软了语气道:“我那么说,并不是责怪于你,亦不是不信任你,而是……”
——而是什么呢?
润玉犹豫了。
诚然他是舍不得邝露嫁给随随便便一个人的,他曾答应过会为她挑一门最好的亲事,只要她愿意,他会以天帝的名义为她举办一场最盛大隆重的婚礼。
可他内心其实一直暗暗地祈盼她不要走。他明白邝露对他的心意,一开始就明白,但他不能接受。
不要离开我,就这样留在我身边吧。——这句话他永远不会对邝露讲出口,他不能给她希望,不能让她耗尽天寿去等一份无望的爱情。

他们站在青石砌成的小桥上,一股清澈见底的溪水淌过桥底,两岸浅草野花开了满地,须臾间阳光隐入云后,低垂的天幕乌云团簇,天光晦暗,似乎很快就要下雨。
邝露望着他,眼底盛着碎星的光,她在等待着他“而是”后面的答案。
“而是,”润玉的心随天色沉了下去,“你若要婚嫁,人选只能由本座钦定,你忘了吗?”
邝露眼底的光果然一点点熄灭了。她低眉道:“陛下说的是,邝露没忘。”
“嗯,走吧。”
走了一段路,邝露心中忐忑地问:“陛下,我们要回去了吗?”
“不着急。”润玉嘴角一挑,“你陪我去办件事,”
邝露没想到的是,这件事一办,便是下界的三年过去了。

*
这人间三年里,忙的人不止有他们,还有旭凤。
旭凤在忙着找润玉,他即便以权谋私,派出了手下所有能调动的魔族去找人,也足足花费了三年,终于是在中原最北边的㟰州找到了六界中最尊贵的天帝陛下。
润玉隐去了自己和邝露真身,连灵息功体也掩盖得了无痕迹,化作一对寻常兄妹,在㟰州城内置了一间宅子,藏身其中。
旭凤是猜不透润玉在玩什么鬼把戏,他的兄长心思深沉,不想为人所知的事,旁人想破脑袋也琢磨不出名堂。
索性旭凤不屑于猜,他习惯于闯开门直接问,大家打破天窗说亮话。

于是一个凄清寒冷的月夜,魔尊单枪匹马地杀进了天帝在凡间的宅邸。
旭凤立于飞檐一端尖角之上,黑袍在冷风中猎猎作响,他高挑挺拔的身影和浓稠夜色相融,两袖各宿着一只金线刺绣的火凤凰,黑暗中赤金色翎羽随翻飞的衣袖展开,一双锐利狭长的眼睛逼视着下方庭院中的三人。
天地可鉴,润玉当时并不知道旭凤来了。
他让邝露点了一盏灯,在自家后院架起了炭盆和炉子,热上一壶温酒,再往炭盆边放了几颗红薯慢烤;刚满四岁的雪照坐在他的膝上,与他下同一盘围棋。
这几年他和邝露学着凡人的样子,四季穿不同款式的衣裳,只食当季的瓜果菜肴;现下已是深秋,㟰州又属极寒之地,他便早早地给雪照穿上了棉袄和狐皮坎肩,将小孩子裹成个毛绒绒雪球的模样。
他不畏冷,里面依旧穿得薄,只外头披了一件对襟大氅,领子处一圈柔软纯白的狐狸毛,衬得脸愈发的白,嘴唇却润红。

这时候邝露端着一盘菱角和石榴走过来,这天寒地冻的,也不知她去何处找来的鲜果。
雪照立刻丢下棋子,拿了一块菱角掰起来,一双黑葡萄似的水灵眼珠转得飞快,“姑姑最好了!不像爹爹,总是逼我下棋!”
润玉笑着拍了一下小孩的头,“你就这么讨厌我?”
雪照从他怀里跳下去,躲到邝露的后面,一边吃着粉酥酥的菱角,一边嘀咕道:“就是讨厌你,别的小朋友都有娘亲,就我没有……”
润玉说:“可是你有姑姑啊。”
“姑姑……姑又不是娘!”雪照咽完了菱角,抹抹嘴,跑回来牵起他的手摇晃道,“爹爹,你、你让姑姑当我娘吧……”
这话邝露是没法接的,她的耳根子都红得滴血了。

润玉刚要回答,陡然察觉一道来自上方的目光,凶狠如饿狼扑食的眼神,正在死死盯着他的脖子。
他愕然抬头,与高处迎风伫立的那人四目相对——
那不是润玉第一次直面旭凤的杀意,但却是他第一次感到惧怕,仿佛坠落悬崖时心猛然地一跳,惊出遍身冷意。
他直觉,旭凤若是有獠牙,恐怕早已扑下来把他嚼碎吞了。

诛玉(三)

“……什么怎么回事?”润玉眼中的惺忪睡意逐渐散去,他别过头思忖,然后迎着旭凤质疑的目光抬起眼,纤浓的羽睫加深了流丽的眼尾线条,乌黑的眸子一亮,恍然大悟道,“哦……你是觉得,那是你的孩子?”
旭凤被他这么一反问,耳根发热,不免生出自作多情被拆穿的几分羞赧,“难道……不是?”
润玉眉眼弯弯地笑了,两枚卧蚕形似月牙,清艳风流,“你误会了,那是我的孩子。”
旭凤万分诧异,急切追问道:“你的孩子?你和谁的?你要娶她?”
“你管不着。”润玉直视着床前的人说道,“我上一次大婚,你做的那些事我都还记得呢。你别来管我的私事,行么?”

他话音一落,旭凤的表情已变得极为难看。
“你非要这样说话吗?”旭凤的情绪冷下来,“我早和你说过,我无意与你争,就为了那件事,你要记恨我一辈子?”
“我并不记恨你。”润玉说完,忽然倦了,摆手道,“你出去,我累了。”
旭凤无动于衷地立在那里。润玉不想再理会,躺回去侧身朝里闭上了眼。
过了许久,久到他快要睡着了,一个人却俯身靠近了他,那只手因常年握剑掌心生了一层薄茧,手指温柔地撩开了他后颈的长发。“玉儿……”旭凤无可奈何地唤着他,将吻落在肌肤覆盖着明显椎骨之处,“不要骗我。”

旭凤离开寝殿,动作轻悄地带上了门。
躺在帐中的润玉睁开眼,后颈的某块皮肤残留着被亲吻啃咬过的湿意,空气中也还充满旭凤的气息。
他的手指攥紧拳头,指甲几乎把手心掐流血,等这阵细密的疼盖过了心底翻涌的痛楚,他才浑浑噩噩地睡去。

*
润玉难得地做了梦。
梦里他还住在洞庭湖,娘亲用柔美的声音唤他鲤儿,白日教他练字作画,夜里为哄他入睡,给他讲龙鱼族的传说,以及水底世界发生的光怪陆离的故事。
他听得如痴如醉,自己仿佛变成了故事里的白龙,上天入地,无所不能;他畅游四海,翱翔于云端天际,后来不小心给一头金龙捉住,关进了又大又冷的笼子里。
笼外有一大一小两只凤凰,这是一对母子,大的那只是母,倨傲美艳,细长的凤目分外鄙夷地睨着他,那对华丽的大翅膀一扇,熊熊烈火就烧到了他身上来,他无处可逃,被烫得不停撞笼子,像条被丢进红铁锅的泥鳅。

夜里,他蜷着被烧焦的龙尾缩在笼子的一角,牢笼空隙里却钻进一只小小的雏凤,那一身翎羽金光熠熠,好看极了,这是母凤凰的儿子,小凤凰,曾三番五次钻进笼子想和他玩。
润玉身上好疼,心也很累了,不想动,任由小凤凰的尖喙啄自己尾巴的龙鳞。
后来他再睁眼,小凤凰竟然变成了小孩,把他伤痕累累的长尾巴抱在怀里,见他醒了,调皮地来扯他的龙须。
早知道他就不听故事了,如果他没有离开家乱跑,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呢?
他好想洞庭湖,好想娘亲,他想回家了。

画面一转。
他变成了人,照旧是那副模样,旭凤也长大了,依然是众星捧月的凤凰。
可不知为何,旭凤强横地将他压在墙上,手里一柄白晃晃的匕首作势要剖开他的腹腔,他本能地抵抗挡住那只手,满眼惊惧,不解道:“旭凤,我是你兄长啊,旭凤。”
旭凤声色俱厉道:“把它给我!”
润玉的腹部传来强烈的剧痛,他想起来了,旭凤是要他的肚子里的灵胎。
不行,这是他的孩子……
润玉咬破嘴唇,双目充血,嘶声喊道:“这也是你的孩子!你不能杀他……我求求你旭凤……”

然而旭凤置若罔闻,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具死物。他的肚子越来越痛,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……于是他开始哭,他明明知道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,可他只剩下这最无能的办法——用脆弱的眼泪、卑微的言语,去讨好施暴者。
他以为旭凤和荼姚终究是不同的,他的亲弟弟并不像那个女人一般心如蛇蝎、凶狠毒辣。所有人都说旭凤是太阳啊,明亮温暖的太阳……
润玉摇头恳求,眼角泪珠不断滚落,“我求求你,凤凰……哥哥求你,不要伤害我们的孩子。”
你的母亲已经杀了我的母亲,你不能再杀了我的孩子。
你可怜可怜我,我是你的哥哥啊。

可惜他赌输了。旭凤并未受他的乞怜动容,而是轻而易举地扼制他的双手,然后冰冷的利刃毫不犹豫地穿透他的皮肤,直刺入身体!疼痛如雨后青草蔓延开来,鞭挞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……
好痛,挖空他的五脏六腑、剔出他的骨头磨碎,也只有这么痛了。
润玉感到自小腹以下的躯干都浸泡进了鲜血里,浓烈的锈腥味熏得他几欲作呕,他朦朦胧胧的视线里,目之所及处皆是刺眼的深红……有什么动了。
一只被染得血红的、属于成年男子的手,从他残破开裂的腹腔里掏出了一团血肉模糊的物体……

*
润玉猛然惊醒!身上的寝衣已被汗水浸透,湿黏黏地贴裹着皮肤。
还好是梦。
他惊魂未定地喘着气,手放到小腹一摸,原来是那股属于旭凤的精血在里面不安分,引他做了如此荒诞可怖的梦。
其实他在决定和旭凤发展这种见不得人的畸形关系以前,并未想过自己能怀孕;而且时至今日他也没能搞清楚,他的身体究竟是如何接纳了属性相冲的火系灵力,还孕育出了灵胎,还生下了孩子……
他生了一个和亲弟弟乱伦的孽种。
一想到这个事实,润玉的心脏便犹如被千万只虫蚁咬噬般难受。
好在这件事除了他自己以外,绝无第二人知晓,否则他可真活成诸天神佛眼中的笑话了。

旭凤是个情种,为了锦觅连命都可以不要,更不在乎区区神位和天界血统。
所以润玉从不怀疑,旭凤为了复活锦觅甘愿付出一切代价的决心,即便是杀死他腹中未出世的孩子。
陷入情网的人,必不可能听信旁人的劝阻。——这一点润玉有切身体会,他当年对锦觅何尝不是一往情深,肝肠寸断。
只是那一战后,他的爱随着锦觅的死一同消失了,旭凤却仍一如往昔的痴恋着故去的心上人。
不过他这个弟弟嘛,说是情根深种也不尽然,比如对他就绝情得很;那时他心灰意冷,身受穷奇反噬之苦,一心求死,旭凤却非要留他的命叫他好好活着,享受这千年万年的孤苦。
何其狠心,何其冷酷。
不愧是荼姚的儿子,这份喜爱折磨人的恶劣趣味肖似其母。

本来,他们兄弟二人的冤孽也就到此为止了。
直到前阵子旭凤打算辞去魔尊之位的消息传到了天界,润玉当着邝露的面打碎了一盏宫灯。
荒唐!留他一人在这假仁假义的天界受难,自个儿倒去烟火人间逍遥?想都别想!

润玉湮灭数年的恨意在那盏灯碎裂的瞬间再度重燃,仇恨犹如剧毒蔓延至他的全身。
他是命里注定什么都得不到了,那旭凤又凭什么失而复得呢?
他绝不允许。
本是同根生,为何不殊途同归?
旭凤就应该和他一起尝尝这万年孤独寂寞无边的滋味。念及此处,润玉的神色温柔了几分,他摸着腹中未成形的火灵,被噩梦惊扰的心绪逐渐平静了。
他梳洗换衣,坐到案前拟了一纸诏书,叫来殿外的仙侍,命其亲手交给太巳真人。

日落金山的傍晚,璇玑宫的一名仙娥推开殿门,随后便不甚将手中的银盘玉壶打翻在地,她茫然地环视空荡荡的殿宇,本该在殿内的天帝陛下竟不知所踪。

*
翌日,旭凤如常擅闯天界,却被昔日旧部拦了下来。
“连你们陛下都不拦我了,你这又是何必,”旭凤歪头道,“你说呢,破军?”
“魔尊大人。”破军面露难色,短瞬的犹疑过后,对他坦言道,“主要是……您进去也没用的,陛下已经离开天界了……”
旭凤脑子里轰然一响,“什么?”
破军凑到他耳朵边,小声道:“陛下去了人间。”
结合昨日打听到的消息,旭凤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:他去找邝露了!那个孩子搞不好是他和邝露生的!

毕竟是昔日旧主,破军好似看穿了他所想,忙道:“尊上误会了,陛下是因公务下凡,不是您想的那样。”
旭凤嗤之以鼻,有何等公务须得天帝亲自走一趟人间?如果不是为了和邝露私奔,那必是为了躲他!
可恶。
破军:“陛下临行前,将手谕交予了太巳真人,您若不信,可以去问……”
“那倒也不必。”旭凤冷淡地扫了一眼那云端美轮美奂的天宫,负手悻然离去。
想躲他?没门儿。

诛玉(二)

夜深,邝露守在摇篮边,枕着手臂沉沉地睡着了。
润玉不愿打扰她休息,便略施法术使她陷入深梦,独自走到摇篮前抱起里面的婴儿。
他头一回仔细打量他的孩子,小小的身体软得像团云朵,两侧腮帮子鼓鼓的,瞪圆了黑溜溜的眼珠,也在好奇地回望他,嘴里还吐着泡泡。
“你怎么不哭?”润玉颇感新鲜地端详这条由他孕育的生命,不自觉想发笑;倘若被旭凤知道他私自诞下兄弟二人乱伦的孽种,恐怕会大发雷霆,杀上天界与他大闹一场。
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?

润玉伸出食指逗弄小孩的鼻尖,却被两只握拳的小手捏住了,婴儿有意识地张开嘴吮吸他的指尖,并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。
想来是饿了。
“我可没有奶给你喝。”润玉无奈地看着懵懂的婴儿,抽出自己的食指。
一阵嘹亮的啼哭响彻殿内,吃不到奶的娃娃委屈地放声大哭,惊得润玉愣在原地不知所措,连深梦中的邝露也被吵醒。
“陛下……?”邝露茫然地盯着他,不待他解释,她的视线就转移到哇哇大哭的婴儿身上,“小殿下这是……”
“——请陛下恕罪!”邝露惊慌失措地跪到他脚下,道,“是我疏忽大意睡着了,才让小殿下……”

“你起来。”润玉本就被婴儿的哭声吵得头疼,听不得她胡乱认罪;他说:“他只是饿了,你去寻一头母羊来,挤些羊乳喂他吃饱便是。”
邝露先是惊愕,随后低眉敛目道:“陛下,小殿下金尊玉贵,还是让邝露下凡为他寻一位乳母……”
“不必。”润玉把啼哭不止的婴儿放回摇篮,“凡间能哺乳的女子,皆已为人妻、为人母,你把人带到这冷冷清清的天宫来,不是叫人家骨肉分离、生死不见?”

天界一天,人间一年,若下凡寻一位普通妇人带回天上,待她归去之时,怕是昔日故人只余一抔黃土。邝露冷汗俱下,倏尔心底却升起了一股暖流,她眼眶酸涩,仰望年轻天帝的目光变得热切闪烁,“是,邝露这就去为小殿下寻一头奶水充足的母羊。”
“嗯。”润玉挽指捉了一缕光放到篮中婴儿的眉心,生嫩的啼哭戛然而止。
“辛苦你了,难为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做这些事。”
“邝露愿为陛下做任何事。”

*
天亮前,邝露牵了一头白奶的母羊回来。
只是那母羊身后还跟着一头伶俐的小羊羔,个头也就比兔子大些,脖子系着五彩编绳,坠一颗金色小铃铛,跑起路来叮铃、叮铃。
见到此景,润玉那张常年冰冷的脸庞,总算有了浅淡的笑意。
邝露弯腰把追着她脚步的小羊羔抱进怀里,一抬头便见朝思暮想的人正站在玉色台阶上对她微笑,心神刹那间恍惚,目眩不已。
这一刻时间好似倒流回了最初。她还是父亲的女儿,是别人口中太巳真人唯一的掌上明珠;而她仰慕的人仍然是那位独来独往,与一头魇兽为伴的夜神殿下。
夜神殿下是会笑的,尤其是见到火神殿下和锦觅仙子的时候。
如今那两人一个去了魔界,一个不在了,她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润玉的笑容了。
原来,陛下是会笑的。邝露欣慰地想。

邝露牵着母羊去挤羊乳,小羊羔则留在殿外和魇兽一同玩耍。
不一会儿一碗温热的羊乳就到了润玉手中,邝露问:“陛下您要亲自喂小殿下吗?”
润玉点头,左臂搂着醒过来的孩子,右手喂了一勺羊乳。
没想到这小孩全然不给六界之中最尊贵的天帝陛下面子,竟一口也不肯喝,还张嘴大声嚎哭起来。
润玉毕竟是头一次为人父母,哪里有什么经验,只得困惑地向邝露投以疑问的眼神。
邝露用指尖沾了一滴羊乳放进嘴里,然后恭敬道:“陛下,羊乳太腥了,小殿下不爱喝。”
润玉把勺子丢回碗里,冷着脸不发话了。
他怀里的孩子饿急了,抻着两只小胖手乱抓乱挥,好不容易揪住了他一绺头发,不知轻重地拉扯。
看他面色不耐,邝露旋即说道:“陛下,请恩准我带小殿下去凡间找一位乳母。”
润玉思虑再三,终究是答允了。
他如果连邝露也不信,那这偌大的天界,他便再无可信之人了。

那一天,一袭蓝衣白纱的上元仙子怀抱襁褓中的婴儿,拿着天帝的谕令离开了天界。
临行前,在邝露的央求下,润玉为这个孩子取名“雪照”。
“因为他出生的那一天,下了很大的雪,满地的积雪被太阳一照,亮若银山。”润玉说,低垂的眼睑弧度温柔,声音却低落苦闷到了极点。
邝露看不明白他眼底的情绪,但她系在他身上的心被狠狠刺痛了;然而有许多话,她不能说,也不必说。
于是她欠身告别了她的陛下,如一滴雨露,轻盈地坠落凡尘。

*
润玉回到璇玑宫,一名不速之客正坐在主位上恭候他。
旭凤继续下着昨天那盘棋,仿佛不曾离开过。
一想到昨日之事,润玉的小腹就阵阵绞痛,他是自愈能力超群不假,但绝没有好到刚生产完就再次怀孕的程度,今天不会再让旭凤得逞了。
“陛下今日不上朝?”
“不去。”
“为何?”
“身体不适。”润玉咬牙道。
“这样,那我来为兄长把脉。”一条手臂横过来勾住他的腰,不由分说地把他圈进怀里。
润玉推拒两番未果,被旭凤一手抱到了腿上坐着——分明是大人抱小孩的姿势;对方手掌的温度隔着衣料传到他的腹部,火热宽厚,意外舒缓了绞痛感。
“没什么动静啊。”摸不出来,旭凤还将耳朵凑到他的肚子上去听。

润玉不耐烦了,心里骂了句蠢货。面上还是不冷不热,任由对方把他当作人偶玩物似的,乱摸一通。
他的表现一反常态,面对轻薄挑衅既不挣扎也不反抗,完全是以前那副逆来顺受的性子;旭凤饶是再蠢,也不信这位城府心计深不可测的兄长会一夜之间转性,只暗忖他又在玩什么把戏。
“兄长既不希望我来,为何不下禁令不准我进来?”旭凤问。
润玉道:“我不准你来,你就不会来了吗?”
“自然不是。”
“所以我从来阻止不了你想做的事,旭凤。”润玉扭过身,与身后的人四目相对,“这个天界,和我的璇玑宫,你从来都是来去自如不是吗,有谁敢拦你?”
润玉讥诮道:“你从小就是这样,要什么有什么,即便不是你的,你也要抢过去。”

旭凤放在他腰间的手指突然收拢,厉声道:“我和锦觅两情相悦,是她选择了我,她根本没有喜欢过你,她一直都是我的。”
润玉失笑:“的确,她没有选过我,是我要强留她……可是,凭什么呢,旭凤?”
他以一个极其亲密的姿势依偎在旭凤怀里,两手勾住亲弟弟的脖子,贴近问:“凭什么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你的?温柔宠溺的母亲、视你如命的父亲、情投意合的妻子、绝不背叛你的挚友……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嫡子,高贵的凤凰。——为什么这些都是你的?而我什么都没有?”
“是我不配吗?旭凤,你告诉我,我是不是就这么低劣不堪、天生卑贱如蝼蚁,所以配不上一丁点恩赐呢?”
润玉灿若暮星的乌润眼眸里倒映出旭凤的模样,色泽浓艳的嘴唇嗫嚅着,“……我就真的不配吗?”

“你太偏执了,润玉。”旭凤拿下他的手腕,目光灼灼道,“现在的我……也什么都没有了,你说的一切,我都没有了。”
“你觉得,是天意让你如此,是吗润玉?”旭凤死死箍着他的手腕,怒道,“你以为只有你在痛苦?你以为天意只惩罚你一个人!?你从未得到!而我得到了却又全部失去!你觉得我和你,到底谁更可怜?”
当然是我。润玉想。
“我们两个……”旭凤松开了他的腕子,“下一世不要做兄弟了。”
“那还是,不要有下一世了。”润玉扯着嘴角轻笑出声,嗓音沙哑道,“你们一个个的,死了又活,活了又死,而我连想死都死不了,我活这一世,已经很足够了。”

旭凤陡然拥紧他,将脸埋进他的颈子,“锦觅会回来的,对不对?哥……你答应了我,会让她回来的。”
润玉一怔,颈侧净是对方热烈的气息,犹如被火焰包裹。他缓慢地回拥这具和他流淌着相同血脉的身躯,低弱地说:“嗯,我答应了你。”
——旭凤,你早晚要知道,不是你想要的,就一定属于你;总有一些东西,是你殚精竭虑、机关算尽想得到,却始终得不到的。
就像我一样。

*
近来,魔尊频繁现身天界,而那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天帝陛下竟对此视若无睹。
因着两人这层剪不断理还乱的伦理关系,此事引起了一众神官天兵的猜忌;天帝早已划界立誓永不踏足魔界,魔尊来找他,想必是有大事发生!
一时间,关乎天魔两界争端再起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。
璇玑宫外值守的两名低阶侍卫就此事讨论得唾沫横飞:
“怕不是魔界大限将至了!不然怎连魔尊本人都起了跑路的心思?这二殿下居然拉得下脸回来找陛下重归于好……”
“你别说,我那日还看见他拉着陛下的手,求陛下别赶他走呢。”
“也是,毕竟是情同手足的亲兄弟,就为一个女子而已,还能反目成仇一辈子?”

“咳。”旭凤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那两名侍卫身后,清了清嗓子。
“二、二殿下……您!”
“魔尊大人……您何时……”

旭凤两手背在腰后,被正午的烈阳晒得眯了眯眼,“你们俩这差事当得不行啊,连何时来了外人也不知,可是嫌璇玑宫门庭冷清,故意疏于职守?”
两侍卫面色煞白,双双下跪恳求他网开一面。
——当今天帝冷心冷面,律己待人皆十分严苛,处事更有雷霆手段;他们妄口巴舌的那几句话若是让陛下知道了,不死也得脱层皮!
旭凤偏过头一笑,朗声道:“行了起来吧,我不会说的。”
他如今再不是什么二殿下了,随意出入璇玑宫自然会引起口舌事端;不过被人背后嚼舌根竟是这般感受,也亏得他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的兄长才能忍受那么多年。
“对了,天……”旭凤顿了顿,换称谓用词道,“我兄长润玉近日可有何奇怪之处?”

两侍卫站起来,听了这话面面相觑,各自琢磨着魔尊打听天帝的私事是何用意。
“我还当他是亲兄长,方才看他脸色苍白四肢乏力一副病容,想他是病得不轻,可问他他又不愿同我讲实话……”旭凤说着,心念一转,改口问,“上元仙子邝露现在何处?她不是向来寸步不离地守着润玉?”
两侍卫眼神飘忽,吞吞吐吐道:“邝露仙子……有公务在身……”
旭凤眼里燃起一簇明焰,阴沉地质问:“说实话。”
“二殿下明鉴!邝露仙子接陛下圣谕去了人间……”
“所为何事?”
“昨日,陛下带回一个凡胎婴儿,说是……在人间收养的孩子。”

旭凤瞳孔皱缩,想到一无法细思的可能性。
他转身冲进殿内,将床上熟睡的人撕了起来;润玉清梦被扰,眉间一股恹恹之色,半睁半合的眼睛迷离地瞧着他,乌眸含光好似春水荡漾,“你又要干什么。”
声量轻软如羽毛,飘然落至他心尖,掀起细细密密的痒意和颤栗。
旭凤一腔恼怒烟消云散,隔了好久才回忆起自己的目的,眼神发直道:“你让邝露带走的那个孩子……是怎么回事?”

诛玉(一)

世人皆说天上是最好的地方,可润玉这天帝,当得实在是没什么滋味。
他下凡数月,孤身诞下一子,但在邝露眼里只是无故消失了大半日。
“陛下……您这是?”她惊讶地望着他怀中熟睡的婴孩,不知是想到何种可能性,竟红了眼眶。
“你呀。”润玉轻叹,并将封印了兽形的孩子交予她,向她解释这是自己游历人间时收养的弃婴,以后便养在膝下了,待成年后入仙籍,做个闲云野鹤的散仙便是,这期间,这孩子就由她来教养,切莫告知他真实身世。
邝露信以为真,欣然领了命,但眼底仍泪光盈盈,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
“怎么,你有事要告诉我?”润玉问。
“陛下……火神殿、不……是魔尊他来了。”
“他来做什么?”
“邝露不知,魔尊已在璇玑宫内等候您……多时了。”
“他倒不见外。”润玉哂笑道,“我知道了,你下去吧。”

润玉和他这个亲弟弟几千年来的恩恩怨怨在六界中家喻户晓,什么兄弟阋墙,一个成了天帝、一个堕了魔道,为一个女人挑起天魔大战、不死不休等等传闻更是一度闹得沸沸扬扬,成为诸天神佛眼中的笑柄。这桩鸡零狗碎的旧事若要细扒,可以讲个三天三夜,连以此编撰的话本都可垒起一丈高。
无人知晓的是,他和旭凤之间的纠葛,可远不止传闻和故事里的那些;比方说,他一条白龙,为何会以男身怀孕,还要躲去凡间最荒芜的深山雪原产子。
——堂堂天帝陛下竟被人当成精怪妖魅,说出去当真是万般轻贱了。
不过别说是以男身怀孕诞下灵胎,哪怕更下贱更污秽的事他也做过。
他现在就要去见那个与他同流合污的人。

一角滚着金边的黑袍拖曳在地,旭凤坐在棋盘边垂眸沉思,似乎在对解不开的棋局发愁;他捏着一枚白子,束紧的袖口将他手腕箍得劲瘦修长,两肩至前臂的衣料以纯黑为底,绣着一对金红的火凤——这正是那位同他不死不休的前火神、如今的魔尊大人。
“兄长可是让我好等。”旭凤闻声抬头,朝他温煦一笑,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篓。
润玉不疾不徐地走过去,冷冰冰开口道:“天界政务繁重,本座分身乏术,自是不比魔尊闲情逸致,风流快活。”
旭凤揶揄:“听上元仙子说已有半日不见陛下,难道天界有何难题,需得您屏退群臣、秘密钻研?兄长别又是在修炼见不得人的上古禁术吧,臣弟是万万不能再救您第二次。”
“这就不劳你费心了。”润玉在棋局对面落座,为自己斟了一盏茶,“说吧,你来做什么?”
旭凤敛了笑容,眉峰一挑,沉声道:“天帝陛下莫不是忘了与臣下的约定?”
“没忘,”润玉端起茶盏放到唇边,浅啜一口润了润喉咙,“只是本座如今反悔了。”


瓷杯放到棋盘边,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响。
“魔尊的要求,润玉恕难从命。”他特意放低姿态以谦卑的口吻道,“我这一生为那段孽缘犯下无数过错,害人害己,险些酿下滔天大祸,往后余生只愿潜心忏悔赎罪,不愿再为一己私欲牵连无辜性命。”
哗啦——
棋盘被人猛力掀翻,珠玉似的棋子洒落满地。
旭凤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到身前,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至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。
魔君居高临下地俯视他,目光冷峻,一字一顿道:“你戏弄我?”
润玉尝试挣脱,却被抓得更紧。他仰望亲弟弟的脸,说:“旭凤,我是天界的罪人,我弑父逼母,谋权篡位,龙鱼族的覆灭、母亲的惨死,皆是因为我的存在……”
他抑制着胸口翻涌的情绪,颤声道:“若我……有了你的骨血,那他便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人,我不能牺牲他的性命去唤醒觅儿……”
“润玉,我们说好的。”旭凤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,“你答应了我,不可以反悔。”

润玉视线一晃,被一道蛮横的力量摁住肩膀压在榻上!凉飕飕的空气灌入胸腹,外袍里衣已让人尽数剥去。
“我不要……!你不能……”
“你的命是我留下的!我有什么不能!”旭凤的眼中怒意欲燃,“你如若不想答应,一开始就不该脱衣服!”
润玉的五指掐进掌心,心头阵阵刺痛,他僵持了短短一瞬,便咬紧牙躺了下去,任由周身衣物被一件件褪去。
旭凤尽量控制了力道,但下手仍算得上粗暴,尤其是掰开他的腿握着他细瘦的脚踝,在毫无前戏的情况下凶狠地捅入他柔嫩的内部,缓慢退出……再次顶进去!——简直像刻意对他施以酷刑。

“呜……”下半身撕裂的剧痛令他回想起冰天雪地里饱受那个孩子折磨的光景。明明还是团肉,却和父亲如出一辙的暴戾残忍,带给他的痛苦简直要将他嚼碎。
那时他多恨当初旭凤那一剑没能直接杀死他,为什么让他活着?为什么让他经受这些?
“别咬那么紧,兄长。”带着粗喘的熟悉声音将他的思绪从混沌中拖回现实,他的亲弟弟掐了一把他的大腿,埋冤道,“你快把我夹断了。”
润玉突然很想笑,然而他只稍微吸气深了些,下体的痛感便再次拽着他滚入水深火热的深渊;他的唇色褪尽,音量变得细弱如游丝:“你……再快些啊。”他催促道,“我是怎么样的……你不了解么?”

旭凤当然是了解的,接着一双滚烫的手强压住他的膝盖折到他胸前,插在他臀缝间肉刃凶狠地贯穿他的身体,毫不留情地蹂躏充血红肿的肠壁。
润玉眼角发热,睫毛被浸得湿漉漉的,习惯剧痛以后他的感官逐渐麻木,只觉得弟弟在反复谋杀他,凶器又热又硬,害他浑身无力面颊发烫。
“我好疼,你是不是、还恨我……”他磕磕绊绊地说着,两条手臂搭上旭凤的肩膀,指甲抠着那衣料表面粗糙的金线刺绣;他左腕戴的蓝色人鱼泪,也随两人冲撞和摇晃的动作发出串珠相撞的碎响。
直到旭凤顶到了他的体内的某一点,他惨痛虚弱的呻吟霎时变得绵软,连眼尾也染了三分媚态。
“呜……你又要——啊!”润玉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,脚趾蜷缩。

他这个弟弟性子鲁莽,但人并不恶劣,见他得了趣儿,便扶着他的小腿,奋力猛撞他要命的那处,捣弄得他神志昏聩,差点叫哑了嗓子。
润玉散乱的鬓发黏在颊边、颈侧,病色的面容晕着潮红,薄唇微张,隐隐可见湿润的舌尖。
他快要不行了,那令他恐惧的快感侵占了他的理智,他好像变成了一叶漂浮海面的小舟,而旭凤是能颠覆他的狂风巨浪。
待他恢复了浅薄的意识,听到的是旭凤贴在他耳边低语:“玉儿,尾巴……”

灼热的气息洒在他的耳朵尖,他腰酸腿软,竟真的化出一条软绵绵的龙尾,占据了整张矮榻还不够,鳞片光华闪闪的末端拖垂在丢满衣衫的地板上。那藏在鳞片下的肉腔被干得红艳软烂,蠕动的粉嫩内壁立刻纳入了弟弟的阳根,一股属于火凤的精元便射进了他的肚子里。
……这样又会怀孕的。润玉迷迷糊糊地想,生凤凰的孩子太疼了,他不要再生了。
“好了,哥。”旭凤亲了亲他的右脸,像是安抚,也像是奖励;然后揽着他的肩膀与腰,把他扶了起来,捡起地面的衣裳要给他披上。
他未着寸缕,旭凤却是衣冠平整,唯有肩臂处的衣服被他抓出了几道褶皱。
润玉打掉对方伸来的手,自己接过衣服穿好,尾巴也变回了双足。旭凤单膝着地,执意跪在他身前为他束上腰带,并整理好他的袖摆。
润玉道:“为兄消受不起你的体贴。”
一条绣着火凤翎羽的手臂压在他的膝头,旭凤仰头看他,提醒道:“锦觅是因你我而死。”
润玉:“她是你的妻子,是魔界的魔后,生死又与我何干?”
旭凤笑道:“兄长当真不在乎吗?”

一张少女明艳的娇颜浮现于他心间,他的五脏六腑又开始抽疼了。
“旭凤,我是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,但我不后悔,你想以愧疚之情胁迫我的话,还是免了。”润玉懒洋洋地倚在榻上,倦怠道,“魔尊请回吧,好走不送,不要再来了。”
旭凤起身直立,转身欲走,忽地又转回来向他俯身,宽大的手掌盖住他平坦的小腹,在他耳侧轻声细语道:“我有预感,这次一定会怀上。”

诛玉(序)

我本是兰湖边的一家猎户,那日上山打野兔,不料数箭不中,只得追着那只机灵的灰兔踏入了严寒荒凉的冰原。一条蜿蜒的血迹铺在白茫茫的雪地上,我沿触目惊心的红色往前寻去,发现了那个躺在雪中的妖怪。
他裹着不能御寒的轻薄衣物,被污血浸湿的下摆里伸出一条雪白的长尾,月牙状的鳞片映着雪光,比蚌珠更耀眼,尾鳍染得鲜红,正痛苦地颤动着。
我撑着冻得麻木的双腿走近一看,他散落的黑发沾满雪粒,面容清瘦秀丽,虽然是男人模样,腹部却高高隆起,其中似有异物翻动。

正当我惊骇之时,他紧闭的双眼蓦地睁开,乌亮的眼眸清澈了刹那,便被剧烈的疼痛撕扯得迷离失焦;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,胸膛急剧地起伏,痉挛的手指揪着衣服,捂住怪异高耸的小腹,尾巴像被拖上岸的活鱼那般扭动拍打着,扇乱积雪,激起漫天雪粉。我不敢碰他,哪怕他无助的样子像极了曾经被我扼住七寸的白蛇。
我只是悚然地看着,看他肚子里的怪物挣扎着想撕裂他爬出他的身体,而他只能发出呜咽悲鸣。那团突起之物在往他下腹游动,我听见黏膜翕张血肉开裂的声响,他惨叫着挺起上身,接着一股血水喷出融化了他身下积雪,粘稠湿重的深红衣纱里滑落一团血淋淋的物体。

他瞬间脱力栽倒下去,面无血色,额前垂落的几绺湿发黏在颊边,虚弱得仿佛快要消失,尾巴彻底瘫软。
他生下的那头活物却冒着热气腾腾的白雾,它冲破那层包裹它的肉膜,缓慢地舒展开四肢,最后歪歪倒倒地站了起来——它甩头抖落周身的血丝粘液,迈开稚嫩柔弱的蹄足,走过去舔舐“母亲”的脸颊。
他半阖的双眼失去神采,若不是他微不可察地眨了眨眼,晃掉了落在眼睫的雪片,我几乎以为他死了过去。
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,低声说了句什么,我模糊地听到两个难辨的音节,隐约觉得是个名字。
可再看去时,他已悄然闭上眼睛。
一时静谧,天地间只余风雪声。

我这才发觉,他的长尾已幻化为一双人足,纤瘦精巧,如埋在雪里的玉石。
那只被我追捕的野兔子早就没了踪影,我盯着眼前不知死活的妖怪,不自觉地想要探一探他的鼻息,然而我不过踏前一步,那头小兽便警惕地回过头来,朝我威吓嘶吼,嗓音尖利凶狠,禁止我靠近他。
我一点不觉害怕,连寒冷也忘记了,坐在雪里,从怀里掏出半块干硬的饼,想喂给这头四不像的小妖,它倒是走近搭鼻子嗅了嗅我干裂冻僵的手指,然后打了个喷嚏,一扭头回到“母亲”身边。
饥饿的幼兽呜呜叫着,将头拱入他的颈侧,扯开他凌乱的衣襟,露出一片雪白的皮肤,竟是在他平坦的胸部找奶吃。
一声短促的尖叫,他被咬得疼醒了,眉头紧蹙,颤巍巍抬起的手臂,最终是轻轻地拢住了胸前的小兽,眼尾浮现一层柔艳的薄红。

随后,他终于看向了我。
那双眼睛,并不如我想象的温润优柔,眸色幽黑如深潭,沉着一汪彻骨的冷意。
霎时间,雪原的寒风狂啸,雪花像刀子一般刮得我睁不开眼。
我抬手挡风,眯起眼透过指缝望去,只见大雪里款款走出一名白衣男子。
此刻风饕雪虐,我险些站立不住,他的衣袂与袍角却是静止的,好似会走路的月光,行云踏雾而来,一尘不染。
我定是猜错了,他怎可能是山野精怪。

那头灵兽化作襁褓中的婴儿,躺在他的臂弯安睡。他左手抱着孩子,身姿轻捷亭亭而立,再无半点狼狈荏弱之态,只眼周的那抹艳色可证我方才所见绝非幻觉。
“抱歉……”他开口对我说话了,声音宛如掺了沙的蜜,低哑万分,“忘了吧。”
他扬起右手,指尖不着痕迹地落在我的眉心,我眼前白光一闪,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。
我晕了过去,醒来时已回到我兰湖边的木屋,炭炉里的火燃得正旺,墙上挂着一只中箭的灰兔。
我换下淋了大雪湿透的夹袄和兽皮帽,坐到炉边烤火暖身,只觉时光被偷走了半日,大梦一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