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不信我。”旭凤的视线追随着对方的眼睛,“你想要我怎么做?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,只要你开口,只要我办得到。”
润玉忍无可忍地推开那双手臂,喘息道:“旭凤,你不能在侮辱我之后,又来跟我谈爱。”
“我向你道歉,我为我做过的所有事情,向你道歉。”旭凤百般诚恳地说,消了勒紧他右手腕的光,并托起他细长白皙的手掌,放到自己胸膛的陈年旧伤处,“我是畜牲,我总是伤害你、让你疼,你打我骂我,或者再多捅我几刀,我都接受。”
“我不想打你骂你……”润玉微微摆头,“我真是累了,你放过我吧。”
“玉儿……”旭凤看他的眼神,甚至像只摇尾乞怜的小狗。
眼看两条劲瘦的手臂又要罩过来,润玉抗拒地躲开了;他随手捡了件衣裳裹上,靠到渺枝一侧,依恋地揽住熟睡的女儿。
他抱着渺枝,如同抱住了另一个自己,神色变得安心,专注地凝视女儿的睡颜,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物。
“你不想看我,也行。”旭凤不死心地黏过来,却不再碰他,只保持距离坐在床边,“你就这样听我说吧。”
“我从来和你说的都是真心话,你知道我不会撒谎。”旭凤娓娓道,“我还没学会走路和说话的时候,你已经是我的兄长了,我们从前形影相随,那么亲近要好,难道都是假的吗?”
“我母神做了很多错事,她太爱我,太看重权势,想把所有东西攥在手里;因此她苛待你、牺牲你,害了你娘亲……我不求你原谅她,但你能宽恕她吗?我听闻,她是自己跳下的临渊台,她那样骄傲的一个人……竟选择了死;你最擅长诛心,应是算到她得知我的死讯,会万念俱灰吧。”
“润玉,她的死,令你解气了吗?”旭凤问。“其实你娘亲,不也想趁我涅槃时杀了我?那分明是他们上一代人的恩怨,却非要牵扯连累你我。——你觉得一辈子活在仇恨里,值得么?”
“对我来说,这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。我曾被最爱的人诛灭过一次,至今回想起来,仍然痛得要命;如果我都那么痛了,还不能让你解气,那我只有一死了。”旭凤的手总是不受控制地想碰一碰他,却又在接触之前,犹豫地缩了回去。
“然而你不想我死——你准许她们把我复活,你希望我活着。”不然,母神死了、父帝死了,若连我也死了,你还能去恨谁?
旭凤望着那截靠在软枕上的头颈,润玉乌顺的黑发垂曳在被褥的丝光上,轻薄的里衣裹着圆润肩头,再往下是锋利的蝴蝶骨。
“我活着,你才能继续恨我。”旭凤说,“我想明白以后,就觉得……你好可怜、好可怜。”
“不过,我不是因为你可怜才喜欢你,我从来都很喜欢你——你没发现吧?我明知你居心叵测,可我就是拒绝不了你;你忍辱负重欺骗我、假意与我投怀送抱的样子——我拒绝不了……但我又不甘心被你骗,所以我总想欺负你羞辱你,叫你知道疼,你就不敢继续骗我了……”
旭凤慢慢说着,声音愈显落寞,“等我终于意识到的时候,当我打算表明我的心意的时候——锦觅回来了。”
“你说的没错,我的喜欢、我的爱,一文不值。我不敢面对自己,我害怕我选了你,你却告诉我你根本不爱我,你只是想报复我;我希望你能宽限点时间容我思考,你也不给我机会……结果是,我既辜负了你,也愧对了锦觅。”
“是我懦弱无能,从没为你做过什么,反而一直伤害你,你不相信我也是理所当然的。我想,我确实是配不上你吧,你明知锦觅不爱你,依然敢把她强留在身边,我却不敢——我不敢在清楚地知道你恨我的情况下,义无反顾地爱你。”
“玉儿,”旭凤到底是没忍住,俯身亲吻他的鬓发,“我看到你这么爱渺枝,竟然感觉很嫉妒;嫉妒因为她是你的女儿,所以你就无条件地爱她,明明她身上也流着你仇人的血啊……”
“我甚至希望……我是你的孩子。那你也会宽恕我的罪,真心实意地爱我了吧。”
寝殿内灯火暗暧,静寂到只听得见三人的呼吸。
润玉怀抱着渺枝,合上的眼睑外缘是一层细密的睫毛,娴静地耷着,眉目舒展,好似在安睡,
没有等到他的转身与回应,旭凤只当他是睡着了,在他与渺枝的脸上各落下一吻,说:“我会回来找你。”
*
润玉侧躺背对着人,听到寝殿的门推开后又轻声合上,他忍耐了良久的眼泪滴落,痕迹浸湿枕头。
……和他想的不一样。
这不是他要的结局。
他不明白,究竟是他高估了旭凤对锦觅的爱,还是爱本身就如此不堪一击。
到头来,旭凤一点也不为失去锦觅而痛苦难过,反倒显得他像个自讨苦吃的蠢人,报复不成,还把自己搭进去。
……荒唐、滑稽、可笑。
润玉攥紧了被子,压着声音哭出来,他不稀罕旭凤所谓的爱,他更不可能放下芥蒂去爱旭凤。
可他不要这样,不要这样。
世上怎会有这般苦楚,比心被油煎更难熬,他疼得蜷缩成一团,胸腔抽动着,他不愿哭出声,只好咬住自己的手臂,但无法阻止视野因泪水漫漶而迷蒙。
……这绝非他所愿啊。
*
旭凤走到廊下,才发觉衣襟没合拢,冷风灌入,他心口残留着寒毒的刀伤阵阵发疼。
他合上衣在风里立了一会儿,想起自己该回魔界去,仗打完了,帅印虎符还得交还鎏英。
他刚迈出一步,却闻身后传来沓杂细碎的脚步声——
旭凤陡然心惊地回头!一个雪白的身影撞进他的怀里,润玉哭过后眼角微红,湿漉漉的黑眸望向他,没有言语,踮脚吻上他的嘴唇。
这称得上是惊喜若狂,旭凤被这天降的美梦砸昏了头,发蒙地杵在原地。唇上触感湿热,是他阔别多年的温软。润玉主动而犹然地亲吻他,带着谨慎的尝试意味和独有的矜持。
旭凤脑子一热,理智一瞬被情欲的海浪淹没,揽住怀中人细韧的腰身,将对方抵到墙上!他呼吸粗重地狠咬那两片唇瓣,恨不能长出獠牙把人剥皮拆骨,流的血也要全部喝光,唯有那样才能满足体内无底洞般深邃的欲望。
润玉不想被他咬,又躲不开他的唇齿,只好抬手推挡他的脸,强行与他拉开一段间隙;双方砰砰的心跳声与粗喘交错,此起彼伏,吵得盖过肆掠的风。
“你爱我什么?”润玉哑声问。
旭凤的脑内如一锅煮沸的滚水,冒着咕噜咕噜的杂音,他需要极为仔细地凝聚理智,才勉强听得清润玉的话。而他对望的眼神,实则是盯着润玉眼尾那抹湿痕,干涸的泪迹淡光闪烁,晕开了绯红,态若春云。
“说呀。”润玉催促他。
“全部……”旭凤喃喃道,“我爱你的全部。”包括你的泪痕。
润玉的手捧着他的脸,认真问:“如果,我很坏,我又欺骗你呢?”
这话无异于给旭凤从头到脚淋了一盆冷水,他稍微拉回些许神志,思索这个问题的含义。
可惜润玉留给他迟疑的时间不多,两根细长柔白的手指头摸到他的嘴唇,如探头探脑的小白蛇那般,伸进了他的嘴里——
“你会不会离开我?”
“你会是我一个人的凤凰吗?”
旭凤的舌尖碰到了那两根手指,体温微凉,有常年握笔沾上的若有若无的墨香,清苦细弱。
“你愿意,像我养的魇兽那般,只听我的话吗?”
旭凤的疑惑迟钝,被口中的手指搅得天翻地覆,他咬住那两根捣乱的指尖,往里吞,嘴唇滑过关节含入了润玉的指根,细心地舔弄亲吻,宛若服侍和品尝。
润玉缩了缩手指,很不习惯,有种被吃掉的可怖怪异感。
旭凤不让他抽手,托着他的腕子,从他的指根一路吻过掌心、脉搏,目光却是从始至终未离开过他的脸。
“好。”旭凤轻易地答应了他,“我不会离开你,我是你一个人的凤凰,我会比魇兽更听你的话。”
“如果是这样……”旭凤企盼道,“你可以爱我吗?”
润玉微怔,旋即伸出手臂勾住对方的脖子,仿佛全身重量都挂在了旭凤的身上;他仰起的脸展颜一笑,端然明艳,“你试试。”
*
润玉看似穿了身还算整齐的衣裳,其实下摆空荡荡,赤足在地面站了半天,脚尖冷如冰。
他们没有进去,旭凤就把他搂在墙与自己的怀抱之间,细密轻慢地啄吻他;他怕痒,被弄得受不住转开头,露出了散开的衣领下玉白的锁骨和皮肤。
旭凤唇齿并用地撕开交领,凑到了他左肩下方的位置——
润玉正要躲,那片隐藏疤痕的灵力已被拂去,他丑陋狰狞的剐鳞旧伤暴露无遗,胸膛伏动,洁净的肌肤细细地颤栗着。
“我还爱这里……”旭凤埋头吻他的伤疤,那处肌理被撕裂生剐过太多次,虽已愈合,但比别处生嫩敏感;只是被舔了一下,他便受了针扎火烤似的想要尖叫挣扎。
“我喜欢你……”旭凤迷恋地吻他的伤口,“每一个地方,都喜欢。”
润玉扬起脖子看檐下的雕梁画栋,身前的人每吻过他的一寸皮肤,他便喘息急促一分,这比被强暴还难受。
他的意识临近崩塌边缘,发烫的肉体显然动了情,胸前闪现着银蓝色龙鳞,下肢也有化尾的趋势。
“凤凰……”他神智不清地唤着,“你抱抱我……”
你抱抱我,我就暂时原谅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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诛玉(二十四)
润玉怒不可遏,眼神若是能幻化为刀子,旭凤已被他千刀万剐了。
“你凶什么……”旭凤的眸光愈发迷离,为表退让,将锁紧他右手的姿势,改为分开他的手指,与他十指交握;指腹粗糙的茧摩擦着他的掌心,“不想玩猜谜?”
润玉偏头,不予理会。
“好吧……不玩了。”旭凤作罢,但没有放开他,沮丧地说,“你知道吗?有件事,你做得特别好,你的目的完全达到了……”
润玉全当这人是疯子,一个字都不愿听。
“就是……”旭凤神情困苦地闭上眼,冷静了良晌,再张开眼时居然喊着泪,水光蓄在发红的眼眶里,像走投无路的困兽。
“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。”旭凤扳过他的下巴,声音抖动不止,“我上战场之前,用剑绞碎那些杂碎心脏的时候,还有割下月矢族那小子脑袋的那一刻,脑子里想的……全都是你!”
润玉被迫直面对方,心中五味杂陈。他至少是读懂了旭凤眼里的渴求,他不是木头,也曾动过情、爱过什么人;他理解那种感受,可是他理解不了旭凤。怎么可能呢,旭凤最爱的是锦觅,他付出那么多,做尽了下作轻贱之事,就是为了让旭凤尝尝被挚爱拒绝,被憎恶、被抛弃的苦楚。
怎么可能呢。
他还处在震惊与惶惑之中,旭凤却已经厌倦了他的冷淡,并对他的无动于衷感到彻底的失望。
“我认输了,润玉。”旭凤哭过之后,又换上那副目中无人的面孔,散漫不经道,“这回你赢了,开心了吧。”
说着,急躁地剥下他的长袍,单手为自己卸甲宽衣,露出肤色略深的胸膛,肩臂肌理线条精壮结实;旭凤的心口有处未愈合的疮疤,结着蓝色冰晶。
润玉慌得声音变尖,还要压住音量道:“……你干什么!不行!枝儿还在!”
旭凤置若罔闻,埋下头咬开他交领的衣襟,“现在轮到我开心了。”
润玉一心紧张女儿,扭头看去,渺枝抱着枕头睡得面颊红润,呼吸匀稳,没有被吵醒的迹象。
旭凤刚拆完他的衣裳,眉头一皱,审视他道:“这是什么?”
润玉感到左胸被人狠掐了一把,惊痛得回头,只见旭凤捏着他伤痕累累的乳首,挑眉看他,“你给我解释一下?”
他给渺枝喂过血以后,刻意没有管胸上的伤口,想横竖没人看得见,第二天会好的……但旭凤的诘问他不能接受,就好像把他当作不贞的妻子,要他认错和自证清白。
这种屈辱好比拿浸了毒液的鞭子抽他更为不堪。
“与你何干?”润玉顶回去,“你算个什么东西,也敢来管我……”
“我算什么东西?”旭凤重复了他这句话,点点头,“好,今天就让你长记性。”
接着天旋地转,润玉被人翻过去趴伏在床——旭凤搂住他的腰,让他跪起来,手顺着他的腰窝摸到腿缝,像抚弄一匹雪白的光缎,只是那腰肢和腿根过于清瘦,旭凤揉了两把便觉乏味,手指来到他丰润的臀间,直入正题。
“你也就这点本事!”润玉的左手被缚,右手被人扣着,头发顺到一侧,乌亮的发尾扫着床面。“坑杀战俘、逼奸兄长、残虐不仁……你就是个寡廉鲜耻、丧尽天良的禽兽!畜牲!”
“牙尖嘴利。”旭凤在他的臀上掴了一掌,“我不奸了你,都对不起你这么骂我。”
纵使嘴上骂得凶,可真当被怒张勃发的性器抵住臀瓣时,润玉还是不由得一抖;他扬着纤长的脖子,背脊紧贴后方滚烫的身躯,咬牙说:“旭凤,你最好把我弄死。”
“兄长这话说的,我怎么舍得呀。”旭凤箍着他的腰,挺胯凶狠地撞进他的体内,穴口与内壁同时撕裂,鲜红血沿着他腻白的大腿内侧淌下来,蜿蜿蜒蜒滴落在被褥上。
润玉痛得眼前一黑,张着唇,无声尖叫。
“我就是不懂,”旭凤就着黏滑的血水在他体内抽插,胯骨撞上他的臀肉,“你说你连孩子都生过了,还跟我装什么贞洁烈女?”
像被人拿一把刀,从尾椎骨破开,尖锐的痛直击天灵感。润玉手脚发软,全身骨头都快撞散架了。
“我看你这样子,我不在的时候,你也没少跟别的男人睡啊。”旭凤的手探到前面揉他的左胸,未愈合的咬伤被暴力蹂躏,渗出细细的血丝。
“你不说他是谁,是想让我猜?”旭凤一面强暴他,又靠他耳边喋喋不休,“……其实我没那么小气,你是天帝陛下,左拥右抱有何不可?我不会去找他们麻烦的。”
“我就想知道……是谁有这份福气,能入陛下您的法眼?”旭凤的语气勉强能称之为撒娇,“哥,告诉我嘛。”
“没有……”润玉脸色白如凝霜,唯有眼眶留有极浅的淡红,摇头道,“没有别人。”
他微弱地说:“是渺枝咬的。”
旭凤仿佛是突然才长出眼睛,终于看到睡在床那头的女儿。——他停了动作,但仍和润玉严丝合缝地黏在一起,恨不得把怀中纤瘦的身体融化,变作自己的一部分。
“她都这么大了,你还给她喂奶?”旭凤又按了按润玉的胸,那么平,不像有奶水。
润玉浑身都疼,眉头再未舒展过,抿唇道:“她是喝我的血长大的。”
旭凤愣住,“什么?”
“跟你没有关系。”润玉放弃挣扎了,软绵绵地靠着他,“你赶紧做完,然后滚远些。”
然后闭上眼睛,假装自己是具死尸。
旭凤潦草地冲刺了几下,退出他的身体,将精元射在他的腿缝间,那片皮肤上血迹斑斑,红白混合的浊液顺着膝弯淌过小腿。
润玉脱力躺倒在被子里,连根手指也懒得动一下。
旭凤披上衣服走到渺枝那头,并起两指触探女儿的眉心,惑道:“她的灵根怎会如此孱弱?”
润玉静默了片刻,坐起身来,说:“早产。”
旭凤:“然后你就用血喂她?”
“不然你要我如何?”
“你该去找我。”旭凤叹道。
润玉轻声笑了,垂下头去,他不自觉地抬手抚摸自己的耳朵,指尖来回摩挲耳梢,神情恍惚地看向别处。
旭凤不知做了什么,额间显出一团赤金色星芒,那光随着他手指牵引渡到渺枝的头顶,沉没进她的乌发。
渺枝的眉心亮了亮,可惜她浑然不觉,只翻了个身继续睡着,娇柔的脸颊陷进松软的绒被。
润玉目睹一切,意识却犹如游到天外,当他恢复些许知觉之际,是被旭凤重新拢进了怀里。
“谢谢你,玉儿。”旭凤抱着他,下巴抵着他的前额,“我们的小凤凰长得很好,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;我抽了我三分之一的火灵根给她,以后她不需要再喝你的血了。”
“她和你没关系,她是我的小凤凰。”润玉说,“你还要做吗,我可以让你随便玩,就当是报答你救我女儿。”
旭凤:“我不是为了这个。”
“嗯,你是良心发现,决定补偿我受这身皮肉之苦,我接受了。”润玉自嘲地笑道,“但我不是妓女,下次你别再这么做。”
“润玉,你非要激怒我吗?”旭凤低眼看他,“我来找你,是真的想你了……你每回都对我没好脸色,我才……”
“你的意思是,我遭这些罪,是因为你看得上我,而我不领情?我不识好歹所以活该?”润玉反问,“那我要每次见了你,都笑脸相迎,对你有求必应吗?在明知道,你是怎么看待我的情况下。”
旭凤问:“你认为,我是怎么看待你的?”
“……”润玉回避地别过脸,不答。很早以前,他就有了答案,旭凤不爱他,不可能爱他;即便他做到了千依百顺,来者不拒,在旭凤眼里,他也只是个自甘下贱的玩物,可以随意糟践。
旭凤看穿他所想,道:“我没有看不起你,从来没有。”
“这天底下,只有你不配说这句话。”润玉始终看着其他地方,“你是没有刻意看不起我,你只是……看不起所有人。”
“不过这并不是你的错,谁让你有那么一位母神呢。”
“我母神的错,我愿意代她偿还。”
“没有意义了,旭凤。”润玉疲倦道,“无论你做什么,我娘都不能活过来,我也没办法假装所有事都没有发生过。”
“可是我喜欢你,不管你是恨我还是爱我,我都喜欢你。”旭凤说。他打记事起,就很喜欢兄长,他记得他们一起做过的每件事,喝下的每一滴酒,下过的每一局棋,每一次并肩作战、畅快欢笑……他对润玉的喜欢,没有在任何一刻消失或中断过。
哪怕是兵戈相见之时,他也没有停止过追忆那些美好岁月,他无数次劝说润玉,你我手足情深,你是我的兄长;然而润玉总是以最冰冷的眼神和话语回应他,似乎他的喜欢、他的记忆,只是些错觉和痴心妄想。
为什么会这样?旭凤想了很多年,终于明白,原来是出生便错了;因为他是荼姚的儿子,所以在润玉看来,他的谦让是施舍,他的执着是剥夺。
“可是我喜欢你。”他又说,说完觉察喜欢二字不够重,改口道,“我爱你。”
“你以前,也很爱锦觅啊。”润玉总算愿意抬头,和他对视;那目光是他从未在润玉眼中见过的,好似眉目浓艳的画中仙,工整美丽,无悲无喜。
“旭凤,你的爱,一文不值。”
诛玉(二十三)
锦觅洗去满面泪痕,容颜清艳一如初见,她看着掌心的浮梦丹,轻轻说:“凤凰,有一点你是对的,倘若我是前世的锦觅,大概不能走得这样轻易和洒脱。”
“我上辈子认识你时,尚不通情爱世故,你像不能拒绝的太阳,闯进花界把我这朵小霜花照亮了;我第一个爱的人是你,你就是我的全部、我的世界。”
“那时我的心里,再没什么比得上你,我愿意为你死——就这件事而言,我也永远不后悔。”她仰起脸,骄傲道,“但缘分是会尽的。这一世我不是葡萄也不是霜花,只是个没有灵根的凡人,所谓凡人,便是逃不过尘归于尘,土归于土。”
“如今你变心了、你的世界里没有我了,我很难过,但我难过的是被你欺骗,你毁了我们拥有过的所有美好与甜蜜;你让我前世的痴变成了愚蠢和笑话,为此我恨过你、恨过他。”
“不过我也想通了……其实我也没有前世那么爱你了;我总是想,要是这辈子你没来找我就好了,那我应该会幸福美满地活一世。”锦觅吞下浮梦丹,朝他一笑,“旭凤,你我至此一别,再也不见。”
……
“殿下。”了听推着他的肩,将他从梦里拉回现实。
旭凤在酒意中转醒,头痛欲裂。
了听躬身道:“殿下,该出兵来了。”
旭凤甩甩头,展开的手臂碰掉了酒壶,落地咚咚隆隆带倒一片。
他揉着鼻梁想起这里是魔界西境大营的主帐,他辞去了魔尊之位,却还担着全军主帅之职,这一仗不打赢,就连鎏英也不会放他走人。
敌方是打着先固城王旗号的流亡叛军,昔日先固城王被灭灵箭所杀,余部逃窜西境边界,那时天魔两界关系紧张,大战一触即发,旭凤便没来得及剿灭这群乌合之众。
不曾想他们蛰伏多年,与西境的月矢部落勾结,狼子野心,竟觊觎上了固城辖地,挟持了先王幼子拥护为少主,号称西月军,气势汹汹发兵北上,誓要讨伐暴君夺回失地。
所谓暴君想来是指旭凤本人。
他当年在鎏英与其父的支持下顺利坐上尊位,率军四处征伐招兵买马,行事手段是强硬鲁莽了些,但事出有因、情形紧迫,再者魔界自古以来弱肉强食、胜者为王,他不觉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妥。
与焱、擎城王那几把老骨头相比,他是年轻气盛,可他任职魔尊期间,除了和天界开战以外,一不理朝政,二不调兵遣将,游手好闲了几百年,怎么就成暴君了,传出去多难听。
旭凤洗了把脸散去一身酒气,了听和飞絮为他披上铠甲,重绑了一副新护腕;他摊手化出一柄窄细颀长的凤翎剑,银白锋刃流淌着异彩金芒,如同握着荡漾的日光。
“要是这仗打赢了,我就去找他。”
了听飞絮互望一眼,都不确定他说的是谁。
旭凤眼睛里映出润玉的脸,——要找他做什么呢?
当然是算账了。
他不由自主地挑起唇角,还未上战场,眉梢已显露出胜者的意气风发。
旭凤掀开门帘踏出帐外,在粗砺的风沙吹拂中眯起了眼。
*
润玉坐在一面铜镜前,听邝露读完那封不久前从魔军手中截获的战报。
渺枝贴到他怀里,细伶伶的手指沾了一点生肌膏涂在他的下颌上,那儿有块淡淡的疤痕,是被旭凤的箭烫伤后留下的。
渺枝对此执念颇深,细致地替他涂抹清凉幽香的药膏,边说:“娘亲,脸上留疤就不好看了……”
润玉倒是不在意,他身上更丑的疤也有,实在嫌难看略施灵力遮挡即可;他更在意渺枝对他的称呼,自从旭凤说了那番话,女儿便不再叫他父帝和爹爹了。
虽说一个称呼而已,换换有什么要紧,再说孩子的确是他生的,于情于理他都是他们的母亲。
但润玉就是感到别扭,渺枝每这么喊他一次,他就头皮发麻的程度。
所以他只能更加专心地听邝露的声音。
邝露完整读完那封战报,不见他有何指示,瞧他轻抿下唇的神情,想他是没认真听,便道:“陛下,西月军大败,十万大军只余寥寥千人,伤俘皆被屠戮,无一幸存;首领蓝丸亦被二殿下枭首示众,尸骨无存。”
仍不见润玉出声,她又道:“陛下,二殿下此举未免残暴无道,恐引六界震颤,犯了众怒啊。”
润玉方才走神,此刻听完,不禁愣了愣,怒急攻心几乎要骂出“蠢材”二字,念及女儿在场,才讪讪道:“别人叫他暴君,他倒真去应了这个景,活该。”
不过说完,润玉顿时沉了脸色。因为以他对旭凤的了解,旭凤再如何暴怒失控,也断然不可能做出坑杀俘虏、残虐敌手之举。此事定然还有内情。
他敛了脾气,道:“你接着说。”
邝露道:“西月军的主力,是魔界西境的月矢部落一族。这信上写,月矢族首领蓝丸疑似与妖王勾结;开战前便派遣心腹将领,护送亲眷长子暗渡忘川、去往妖界。而战后先固城王一脉的子嗣亲信也踪迹全无,不知是藏身别处,还是已随蓝丸家眷逃亡妖界。”
润玉垂着眼睑思忖。渺枝给他的脸涂完生肌膏,鼻尖花香浮动,吸吸鼻子好奇问:“娘亲,妖界在哪里?”
润玉的思路被这一问错开,先哄女儿道:“很远的,将来带你去。”
然后再对邝露说:“你派人去妖界打探一番,查查妖王和月矢族有何牵扯。还要随时盯着魔界的动向,旭凤这次,怕是惹上了大麻烦。”
邝露未立刻领命,而是试探道:“陛下……很关心二殿下?”
“笑话。”润玉冷笑一声,“他身上到底流着一半天界的血,你们人人都尊他一声二殿下;这把火若是烧上来,还不是我给他收拾烂摊子。”
渺枝扒拉他的手臂,“娘亲,他们惹你不高兴了么?”
润玉耐心道:“枝儿,在外人面前你还是得称我为父帝。”
“可邝露姑姑不是外人。”渺枝赖在他身上,软绵绵地说,“等我长大了,要变得很厉害,比所有人都厉害!叫他们再也不敢惹您生气。”
润玉笑弯了眼,两枚卧蚕像被挤坏的月亮,亮晶晶的,“嗯,我的小公主定是六界第一厉害。”
渺枝嬉笑着将头埋进他的脖子,嗅到他颈部暖暖的龙涎香,还有跳动的血管,眼巴巴道:“娘亲,娘亲……”
又来了。
润玉听不得女儿撒娇,雪照幼时也爱撒娇,不过好歹是男孩,训几句狠话也就戒掉了;但渺枝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,还是他的亲骨肉,不许她娇缠粘人,总显得他这个娘太不近人情了。
邝露自觉无声地退下,不干涉他们至亲间的相处。她是由父亲带大,并不清楚是否天下间的母女都是这般亲密无间;反正既然是母女,也无避嫌一说了。
内殿静悄悄,渺枝像得了恩典偷喝香油的小老鼠,抱着润玉的颈子凑上去,尖牙咬破细薄的皮肤刺穿动脉,畅快豪饮独属于她的甘甜母乳。
咬脖子比咬手腕快活多啦,手腕的血管又细又密,哪儿有脖子的血流得快。
好满足,想把娘亲整个吃掉。
她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啦,娘亲从没有抛弃过她,一直都在她身边。
她开心得笑出来,结果不小心血呛进喉管里,咳嗽不止。
“咳咳……”她糊了满嘴血,把润玉的颈侧、衣襟弄得遍是血污。
润玉帮她顺着背,笑她变成了花脸猫,不漂亮了。
渺枝才不管漂不漂亮,将嘴边的血迹全蹭到润玉衣裳上,那片胸脯平坦单薄,宽和地容纳了她的任性。
邝露姑姑的怀抱是的香香软软,娘亲的虽然不软,但是更香。渺枝牙齿一痒,隔着衣服张嘴咬了下去。
润玉疼得头皮炸开,倒吸凉气,“枝儿,不能咬那里……”
他又没有奶水,咬他的胸一是无用,二是太奇怪了……
渺枝松牙抬头,舔了舔嘴唇,“可是别的娘亲,都是用这里喂宝宝的。”
润玉无可辩驳,他要是说别人是喝奶,你是吸血;渺枝怕是又要问他为何别人的娘亲有奶,他没有。
“你都这么大了,又是女孩子,要注意分寸。”他说,耳根烧得滚烫。
渺枝受伤地看着他,“别的宝宝小时候可以咬娘亲的胸,我不可以吗?”
润玉赧然不语。
渺枝探出爪子扒开他的衣领,看他没什么制止或发怒的意愿,新奇窃喜地含着他的乳尖啃起来。
要润玉形容那感觉,就是怪……除了女儿,只有旭凤碰过他的胸;旭凤是咬着玩罢了,渺枝却是真的在“吃”。
渺枝蓄着两颗为了吸血而生的小尖牙,那牙尖撕烂他的皮肤深深嵌进血肉时,润玉疼得流了两滴眼泪。
他低头看埋在胸口的女儿,那姣好稚嫩的半张脸,眉枝秀丽,眼睫浓密;他伸手将渺枝颊边的一缕黑发别到耳后,心绪黯然。
……反正,再痛也痛不过生你那日了。
*
渺枝吃饱喝足,脸颊红彤彤地睡过去。润玉抱她放到床榻上,替她擦了脸,盖好被子;自己换了身干净衣服,凝神静息禅坐于床边,灵力运转修补亏空的气血。
他宁息阖眸而坐,周身溢散着净澈的蓝光,如长在一朵青莲之中, 发丝衣袍无风而动,银色发冠上似有龙纹游旋。
他的神识拧为一根极细的弦,与混沌的灵息缠斗互搏,心无杂念,全神贯注;便未能发现那股低压的力量穿透宫门靠近,倏然已在咫尺。
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钻入鼻腔,幽暗之色盖过他的灵光盈满床帐内,润玉心一颤,猛地睁眼——
迎面一只手掌覆过来捂住他的口鼻!那具火热的身躯不由分说地压向他,烈酒与血腥的气味混杂着强烈的欲望,如同蜘蛛粘稠坚韧的丝网,密不透风地包裹住他!
旭凤的脸上溅了几滴干涸的血迹,身上盔甲未脱,领口的鸦羽失去轻盈,被血染成了厚重的深红色;眼底意犹未尽的杀意经过沉淀,变成了某种令人胆寒的痴迷。
润玉口不能言,呼吸不畅,右手被旭凤攥紧锁在胸前,只好左手凝出冰刃,迟疑了一刹便捅进了对方的后背!
旭凤吃痛地绷紧了身体,额角与手背的青筋暴起,压在他身上的重量更沉了。
一簇火焰窜出化作绳索捆住润玉施暴的左手,将他锁死在床间;旭凤不恼不怒,放手让他自由呼吸,手臂绕到身后拔出冒着白雾的冰刃,捏碎消融成烟。
旭凤注意到了边上安睡的渺枝,为不吵醒她,声量压至最低:“你下手真狠啊,润玉。”
润玉同样低声质问:“你不在魔界,跑回来发什么疯?”
“我打了胜仗,心里高兴,所以……”旭凤扯散他的腰带,像拆开一件缠了丝缎的贺礼,“……挺想你的。”
润玉气得双眼通红,一时间竟想不到骂什么,抬手要打人,被旭凤擒住手腕,压到胸前。
旭凤只是笑,血迹沾在唇边,眼球布满血丝,因杀戮残留的阴戾感并未因笑容而淡化。目光着迷地对他说:“玩个游戏吧,下棋我不如你,猜谜我们好像是五五开。”
润玉厌恶道:“我要叫人了。”他在调息的紧要关头被打断,灵力游散于三经八脉,此刻动手未必是旭凤的对手。况且旭凤在如此微妙的时间点来找他,若是被魔界知晓,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
“可以啊。”旭凤说,“来人之前,我会先把你扒光吊起来,你不是最怕别人看见你的尾巴吗?”
润玉银牙咬碎,唇间艰涩地挤出音节,“你无耻!”
他恨得心头滴血,同一个爹生的,旭凤怎就是这副德行!天公造物不测,才让他摊上这种兄弟!
“好了,我来出题。”旭凤早有准备道,“你猜猜,打这一场仗我共杀了多少魔族?猜对了,往后我给你当坐骑……”
旭凤喝醉了似的耷下头,在他耳畔说:“猜错了,你让我骑一次。”
诛玉(二十二)
旭凤瞋视着那双毫无畏惧的眼睛,心跳骤停,脑际轰然一响,醍醐灌顶。
润玉感觉到扼紧自己喉咙的手指卸了力,他的左颊残留着深红色指印,半边脸仍是麻的。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旭凤稍一松手,改为死力摁压他的肩,右手心凭空化出一支翎羽箭,锐利尖锋反射着寒光,描画他的下颌骨。“一开始,你就在算计我。”
润玉顿住呼吸,幽凉如冰的箭尖贴合他的皮肤游走,留下炙热高温。
“你送我那本龙鱼族的古籍,告诉我复活锦觅的方法,引诱我和你发生关系……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成全我,其实你一早就计划好了,你只是为了利用此事离间我和她的感情!你从没有一刻是在为我好!”
真实想法被人洞穿,润玉依旧淡然自若,他迎着锋刃地扬高下巴尖,任由凤翎箭戳破脸,白烟滋滋升起,烫坏那块皮肤。
“是又如何?你还不是上当了?”他自得地说,仿佛被烫伤的部位无知无觉。
“二殿下,”润玉难得喊一回这个称呼,语气疏远,“你怎么就那么天真?居然信了我是为你好、成全你。——是白薇反噬不够痛,没让你长记性么?”
旭凤的眼底烈火燃烧,下一秒一股灼心的惊痛在润玉掌心绽开!
后者拧起眉扭头一看,那支纤细的凤翎箭穿透他的手掌钉进玉阶!皮肉被烧得焦糊的苦味弥漫鼻尖……
“你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吗?旭凤——你是魔尊!”润玉忍痛怒斥罪魁祸首道,“这里是天界九霄云殿!你是在行刺天帝!”
润玉本能地调动周身灵力护体,可手心的灼痛却愈发剧烈,炽烈的火焰钻入伤口如毒素蔓延,封住了他的奇经八脉。
“我知道啊。”旭凤的手指撬开他的嘴唇,夹住他的舌头,“我早不想当什么魔尊了,不然一起死吧,润玉,既然你那么恨我,不惜自轻自贱出卖身体也要报复我,——就因为我抢了本就不属于你的锦觅?你不仅想毁了我,还想毁了她。”
一起死。润玉惊恐地睁大眼睛——现在不行,他还有雪照和渺枝,他的小女儿,她才九岁……
旭凤看他的眼神无比怜悯,“你真可怜,连天帝之位都满足不了你?你一定要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不幸,是不是?”
润玉好似被塞了一块烧红的碳在嘴里,痛得直流眼泪,说不出话,不敢上牙咬。
“我之前喝醉那次,是想告诉你,我不复活锦觅了,我觉得比起她,还是我们的孩子更重要些,我多蠢啊。”旭凤仿佛要掐断他的舌头,手劲大得可怕,厉声道,“我多恨你这条舌头,你靠它说了多少骗人和违心的话?你骗我说你想帮我,骗我求你,骗我你答应了,还骗我以为——我喜欢你。”
“润玉,我差点就……”旭凤没说出后半句,屏息凝神,眼尾含情脉脉,“我知道你那些年受了很多苦,是父帝母神的错、是我的错,是我们全家害你变成了这样……我想对你更好一点,我想时间长了,你或许能放下过去,我们还能成为彼此的至亲。”
润玉的喉咙像烧着了,剧痛从舌头滚过食道,一路延伸到腑脏。
“我想有一天,只有我们两个……加上孩子,我们才是一家人,我不要别人了,你也不要再去恨……”旭凤抽出手指,摩挲他的嘴唇,“你想过吗?润玉。”
润玉的舌头肿胀,一说话便扯得生疼,口中涌出鲜血,“旭凤,你不要装深情,装的连自己都信了……”
“我给过你机会,你选了锦觅。”他别过头,嘴唇被血洇得殷红,“你最好放开我,我不和你动手……你也别让孩子恨你。”
这时破军终于带着救驾的天兵赶来,鱼贯而入大殿。
“——陛下!”“父帝!”
众多惊乍的喊声中,一个娇弱细气的声音引得旭凤身形一僵。他下意识地先喝令道:“谁也不准过来!否则我杀了他!”
“陛下!二殿下!”邝露心急如焚,却在浑然不觉中听从了旭凤的号令,稳住了破军持剑的手臂,“先别过去……”
邝露始终坚信旭凤不会伤了润玉的性命,因为他曾有过绝佳的机会下手,可他没有。她多少猜得到旭凤为何而来,他们定是为了锦觅才闹成这样。
那……先别过去吧。
凤凰作为鸟族最古老的一支血脉,对同类的气息分外灵敏;站在远处的渺枝望着那个陌生的黑色背影,有瞬间遗忘了思考。
她发髻间的寰谛凤翎与主人的元灵感应,发出幽淡的金光。
但渺枝并未注意到这个,她只是行动先于意识,嗅到了那股浓重的血腥味,没人比她更了解润玉的血是何气味、又有多甜美。她娇小如鹂,穿过一层层人群站到最前面,对那个背向他们的人喝道:“你是谁?胆敢伤我父帝!”
那人缓慢回过头,是名极为年轻的男子,衣领缀着几根黑色鸦羽,漆黑的衣袖上是金凤羽纹。
渺枝只匆忙地看了一眼,视线便被满身血污的润玉夺去;她心跳急遽,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挣开周围人的管护,冲到润玉身边——
“小公主!”“妹妹!”
渺枝瘦小的身躯挡在润玉面前,明亮的眼眸噙泪含恨,怒瞪着陌生的行凶者——
“你是哪里来的!”她抹着眼泪,强撑道,“有本事报上家门!等本公主长大了必定屠你全族!杀你满门!”
“枝儿。”润玉抬起尚且完好无伤的那只手,将女儿揽到怀里,他的另一只手仍被细箭钉在台阶上,连做最简单的动作也显得吃力。“别闹,这是你二叔。”
渺枝宛如受了极大的震颤,窄弱的双肩抖动着,目光灼然,“你——就是魔尊旭凤?”
旭凤惊疑而欣然地盯着她的脸,有些不敢相信,“你是……枝儿?是取的哪个字?”
虽未亲口承认,但他的表情使渺枝印证了自己的猜测,她拔下发间金钗刺进旭凤的胸膛!
寰谛凤翎自是不会伤害主人,触及他皮肤的同时化为一片薄羽融进他的身体。
渺枝激奋地尖声道:“你听好了,我叫渺枝,翼渺洲的渺,梧桐枝的枝!”
说罢,她转身投入才将脱离的润玉的怀抱,大哭道:“父帝呜呜……枝儿再也不乱跑了!从 今往后枝儿只要父帝……”
什么生父生母,她再也不管了,她要寸步不离地守着润玉,这才是世间对她最重要的人。
“好了,枝儿乖……”润玉一面护着女儿柔声安慰,一面对旭凤沉声道,“魔尊阁下,确是小女年幼无知不通礼数冒犯了王后,但你恣意妄为也该有个限度……本座一向心念你我二人的手足之情,早已立誓再不踏足魔界,你却再三擅闯宫门大闹九重天,未免欺人太甚……”
“天帝陛下。”旭凤叫住他,倾身握紧那支凤翎箭,轻巧拔出,捏碎,无数散落的金光敷在润玉血流如注的掌心,不消分秒,伤口便愈合如初,了无痕迹。
“你这张嘴啊……”旭凤嘴角带笑,眼底尽是冷意,“我没你巧言善辩,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。我承认我的不忠,无论对你,还是对锦觅;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,她不会再爱我了,我和你,此生都是孤家寡人了。”
接下来,旭凤的声量放得极轻,眼神转向渺枝,“小公主,我才是你爹爹,而他——”旭凤指润玉,以只有三人听得清的声音说,“是你的娘亲。”
润玉感到怀中的女儿身躯抖了抖。
旭凤面对后方那群不敢上前的天兵,以及最首的邝露,逡巡后落到雪照的身上,“你都长这么高了。”
雪照神色复杂,勉为其难地叫了声:“二叔……”
旭凤明朗的声音盖过九霄云殿的穹顶,“我已辞去魔尊之职,今日这殿上发生的一切,皆为我与天帝陛下的家事,无关天魔两界。”
言毕,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。
*
旭凤辞去魔尊之职一事传回到锦觅耳里,是他们大吵之后的第三天。
锦觅的心情毫无波动,她只想明明自己离他最近,是他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,可却是最后一个得知这件事。
事实上,此事的经过远比她听见的复杂。
魔界的诸位城主长老在议政殿吵了两天两夜,如今叛军在西境虎视眈眈,千万魔军的主帅却要抽身而去;以新任固城王为首的一派痛斥旭凤在这紧要关头撂挑子,必是受那狡诈的天帝指使!
更有甚者道,或许当初旭凤被削神籍、叛逃天界、堕身为魔便是一场惊天骗局,是那条继承了太微诡谲心计的应龙精心策划的阴谋,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吞并魔界!
此话一出,当年举荐旭凤为魔尊的卞城王鎏英及其不在场的父亲,被一并打上了居心叵测的叛徒之名。
争斗不休的口舌硝烟持续到第三日,在旭凤第八次澄清自己与天帝不共戴天、第十五次许诺会助魔界击退叛军只是这魔尊之位确是无能胜任,并签下契书以凤凰血结印后,终于是化解了这场因他而起的内斗。
旭凤数日不眠不休,再见锦觅时心情已然麻木。他牵强地扯动嘴角,挤出笑容:“你在等我?”
锦觅道:“听说那天你去了天界。”
旭凤:“是。”
“去做什么?”
“处理些事。”
“旭凤,你能否对我坦诚一次?”锦觅问,“你和旁人有染、还有孩子的事,若不是被我撞见,你打算瞒我多久?你辞去魔尊之位,又为何不与我商量?”
旭凤未语先叹,良久才道:“我瞒着你是因为……”
——因为什么?世上有人能与兄长乱伦后,坦然地告知妻子么?
这件荒唐事似乎只能是等锦觅自己发现的,他说不出口,难以启齿。要怨只能怨,当年和润玉厮混时,他没有考虑过他们的孩子会有出生的那一天——而他们的女儿戴着寰谛凤翎被锦觅碰见,则纯粹是润玉故意为之。
他是斗不过他的兄长,无论从哪方面看,他都输得彻彻底底。
“旭凤,你后悔吗?”锦觅的眼神如一潭死水,“我想起……你跟我说了很多句对不起,但你从未说过,你后悔。”
“我……”旭凤凝望着这张他曾经日思夜想的脸,粉颈桃腮,如花娇美;但不知是哪里变了,那双眼睛和颊边笑涡,再也不能在他心间激起一丝涟漪,无论是心动,还是慰藉。
相反,他想到了润玉,他兄长以前爱笑,高兴也笑,不高兴也笑,所以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。后来当了天帝,笑得少了,旭凤总想再多看他笑笑。
“我永远不后悔。”旭凤说。
锦觅笑着流下眼泪,“那你承认,你变心了。”
旭凤说:“是。”
锦觅的手颤抖着举到他眼前,指尖赫然捏着一片月牙状的龙鳞,泛着色彩斑斓的银光。
“我在你枕边找到的,所以你的爱的人是谁?旭凤,你爱的是谁……”
旭凤看了看那片逆鳞,再看她,说:“你知道了。”
锦觅将鳞片扔到他身上,因过度愤怒而倒着抽气,“我回忆起这十年里,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,都像无数的虫子在身上爬过,恐怖又恶心……”
她哭得面容扭曲,歇斯底里道:“我就是你们兄弟俩的玩物!你们两个绝对会遭报应!绝对——会遭报应!”
锦觅从心窝里取出那颗琅鲛珠,猛力砸向他的肩!
“还给你们!”她嘶声哭嚎道,“我不要什么长生不死,我要回家!我要我原本的人生……我要生生世世都把你们忘了!”
诛玉(二十一)
润玉合上手中的折子,饶有兴味地瞧着邝露,“这么巧?”
邝露道:“是的,小公主贪玩,缠着雪照殿下去集市,正好锦……魔后也在,公主还不小心撞到了她。听暗卫讲,两人还说了会儿话,小公主应当并不认识魔后,也不知她身份。”
“她们说了什么?”
“周围太吵,暗卫未能听全;想必是魔后问了小公主的父母为何许人……”邝露将渺枝最后对锦觅喊出的那句话,一字不差地告知了润玉。
“然后呢,”润玉端起放冷的茶,浅啜半口润喉,“觅儿是何反应?”
“魔后失态摔倒,脸色极差,是被侍从搀扶着上的马车。”
“魔界近来不安生,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,若是遇上悍匪妖魔有个闪失……”润玉哂然,“旭凤的心够大的。”
邝露道:“昨日确有军情来报,魔界西境异动,魔尊已召集诸城王商讨良策,陛下可是有何打算?”
润玉:“魔界的事,哪里轮得到我插手?”
“那两位小殿下……还是让他们留在魔界?”
“不。”润玉否定道,“邝露,劳烦你走一趟,去把他们带回来,就装作……”他思忖须臾,“你才发现他们不见了,背着我偷偷去找他们。”
邝露自然听从,不多话地去了。
*
锦觅在寝殿中枯坐一夜,辰时等到旭凤归来。
她深呼吸,等待那串脚步声的主人出现。
没有灵巧的心思,向来是有话直说,开心了要笑、难过了要哭,喜欢和讨厌,都是要宣之于口的。
但这种事,叫她怎么问?做个声嘶力竭的泼妇吗?她想象了下那画面,不禁自嘲地想,她和旭凤之间,竟会走到这地步。
可是若无其事她也做不到,她不懂啊,人的心是说变就变的吗?如果变了,为何要欺瞒于她?
她对旭凤来说,到底算什么?
旭凤走进来,见她合衣端坐着,很是意外,“锦觅,你这么早就起了?怎么不多睡会儿?”
锦觅撇开眼睛,道:“睡不着。”
旭凤坐到她身侧,握住她的手,“哪里不舒服?我给你叫大夫。”
“旭凤,”锦觅正脸看他,因一夜未眠,神色显得憔悴而疲惫,“我问你一件事,你可愿意对我说实话?”
旭凤的手背挨了挨她的额头,量她的体温,“昨日你外出,是不是遇上了叫你不开心的事情?对方是什么人?我——”
锦觅挣脱他的手掌,硬生生打断道:“你为什么不回答我?”
旭凤不解:“回答你什么?”
锦觅倏然起身,声音不可抑制地发抖,“你有事瞒着我,我若给你一次机会,你可愿对我说实话?”
旭凤有所领会地垂下头,调整心绪后,平静道:“好,你问吧。”
“我不在的那段日子……”锦觅一出声,眼泪不争气地嗒嗒落下,“你和别人,有过肌肤之亲吗?”
她的内心煎熬无比,面上却勉力维持着冷漠的表情;她好疼,就像当着旭凤的面,撕开了自己的一层皮,将血淋淋的心脏露给他看,既疼又屈辱。
旭凤望着她的眼睛,说:“……有。”
仅仅一个字,犹如往她敞开的胸腔泼了一盆热油,剧痛席卷。她头晕目眩,耳边嗡嗡作响,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。
“你们……有孩子吗?”
旭凤眸色深沉,问:“这些事,是谁告诉你的?”
“所以你承认了?”锦觅的眼角布满血丝,直勾勾地盯着他,“你承认了,旭凤。”
“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
“那我应该怎么想?”锦觅骤然提高声量,尖叫道,“你说!我该怎么想!?你瞒着我,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你有了新欢!他们全都帮你瞒着我!”
“我本来以为,你不会承认。”她泣不成声,“我多希望你骗骗我……结果你连骗我也不肯……”
“我是你的什么啊?旭凤,你娶回来当摆设的王后?还是……你假装深情的对象?”她不哭了,五脏六腑仿若化为冷硬的石头,声嘶力竭道,“你明明早就有了别人!你为什么还要把我找回来?我在凡间有我的人生,我有爹爹、有家、有朋友……我都快要成亲了——是你把我带回的!你不爱我了,为什么还要来找我!”
锦觅推倒榻边的灯盏,白色蜡烛滚到脚下,火光熄灭。她崩溃地哭喊道:“我曾经那么爱你!凤凰,我曾经……那么的爱你!你为什么……为什么非要毁掉我对你的爱?”
旭凤走上前,试图触碰她,“你听我说,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,我是为了你,才会和其他人……”
“——为了我?”锦觅面目扭曲,吃吃地笑出声,“好呀,你说说吧,怎么就是为了我,我听着呢。”
直至她腿脚立得麻木了,旭凤也未能给她一个像样的理由。
是我对不起你。
他徒劳地向她道歉,说了许多句对不起。
“自你回来以后,我便和他再无牵扯,我从头到尾只爱过你一个人。”
“原来,你连理由也懒得编。”锦觅嘲弄道,“再无牵扯?那我问你,你的寰谛凤翎呢?”
旭凤忽然失了声音。
锦觅只觉悲哀又可笑,这便是她爱了几生几世的人,背叛、欺骗、敷衍,毫无担当。她的凤凰啊,曾是天上似火的骄阳,襟怀坦荡,率真赤忱,他们有过那么多的甜蜜恩爱、过失苦楚;她以为这一世他们终于能常相厮守,终于,没有人再阻止他们相爱——她以为她是最幸运的那个,轮回后还能与挚爱之人修成正果。
是她错了。爱早已荡然无存。这十年间,她不过活在一个旭凤为她精心编织的骗局里,懵然无知,可笑至极!
“你把寰谛凤翎给了你和她的孩子,你却告诉我,你们再无牵扯?”锦觅心如刀割,嘴上仍轻慢地说,“那个孩子,很漂亮呢,想必她娘长得也很美吧。”
——为何你对我若即若离,为何我感觉不到你的心。因为你的心早就不在我这里了。
“你见过那个孩子?”旭凤的话语有了起伏,严肃地问,“你在何处见到的?那孩子长什么模样?”
锦觅嫣然一笑,道:“把她们接回来吧,旭凤,那么小的孩子,怎么能没有爹爹。”
旭凤眼神一凝,好似想到了什么,迫切地拥住她的肩,在她耳边说:“锦觅,无论发生什么,我都只有你一位王后。”然后摸着她的头发,“我出去一趟,尽快回来。”
锦觅最后看了他一眼,道:“你不是我的凤凰了,我再也不会相信你。”
*
邝露亲自去了趟魔界,将雪照和渺枝找了回来,因着润玉的意思,她并未透露天帝已知晓他们擅离天界的事。
雪照胆战心惊,第一次私自离家就被逮个正着,想来是没下次了。他央求邝露:“姑姑,你不会告诉父帝吧?”
渺枝扯他的袖子,“哥哥,若是父帝知道了,我们乖乖认错便是。”
“他肯定觉得是我带坏了你!”雪照挥袖甩开妹妹的手。
渺枝眼眶一红,说:“我会承认是我的主意,爹爹平时最疼爱我们了……不会有事的。”
雪照:“他那是疼你,我怕是要挨顿狠揍。”
“好了,你们两个。”邝露喝止他们吵闹,“此事只报到我这里,陛下尚未知晓,你们俩乖些,保证不敢有下次,我便替你们瞒过这一回。”
雪照和渺枝同时竖起三指,异口同声地立誓道:“我们发誓再也不敢了!还请姑姑开恩!”
邝露在兄妹俩的脑门儿上各弹了一指,“你们俩啊。”
一大两小行至九重天的云端,茫茫无际的云层间飘着金殿的檐角,天门已近在眼前,雪照和渺枝先一步落地,众卫兵向他们屈膝行礼。
“小殿下”“小公主”
兄妹两人向破军问好:“御殿将军。”
“两位殿下。”破军见过他们,一转头看见邝露,脸色陡然生变,大喝一声“不好”,向邝露丢下一句“请仙子照看好殿下和公主!”,便领着人手朝天宫奔去!
邝露揪住一名留守天门的副将,发问道:“发生了何事?”
那副将顿足捩耳道:“方才有人化作仙子的模样,往九霄云殿去了!”
*
润玉坐在高位,远远瞥见有一水蓝色倩影步近,他收回视线继续批阅朝会呈上的奏折,估算着距离人该走到跟前了,头也不抬地问:“怎就你一人,照儿和枝儿呢?”
“润玉,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
多年未闻的声音响起,却不像从前懒散低沉,而是像极力隐忍着切齿的痛恨。
润玉颇感意外,再看去时,走近的人已从蓝衣变作黑衣,身量拔高了一大截,还是那副傲慢冷峻之态。
“是你啊。”他暂且搁置了手头事,从御座站起来,慢条斯理地移步下台阶,钩织了银丝线的白衣袍角蹭过阶沿。
“十年不见,你变聪明了,旭凤。”润玉言不由衷地赞赏道,“居然能想到假扮成邝露蒙混进来。”
旭凤逼视着他,“我本不愿再与你有任何牵扯。”
润玉道:“噢,那是什么样的要紧事,迫使你愿意来见我。”
他话音一落,旭凤扬手一巴掌打在他的左脸!力道之重,致使他的右耳陷入嗡嗡鸣响。
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,是你在捣鬼。”旭凤没给他还手的机会,立刻扼住他纤长喉咙,将他掼倒在台阶之上!
“我跟你说过了,你有仇有怨,冲着我来……你却如此恶毒,你那是在诛她的心!”
润玉被对方的手指勒着喉管,呼吸不畅面色绯红,眼底隐隐荡着潋滟的水光,“诛她心的人,是你啊,旭凤。”
“我有逼过你,脱我的衣服吗?”
诛玉(二十)
小孩子的心里藏不住事,邝露一看渺枝和雪照整天凑在一块儿嘀咕,就知道兄妹俩有了小秘密。
她本不在意,只是偶然间听到了“魔界”二字,又看渺枝私底下攒了许多灵力小珠子,便决定还是将此事告诉润玉。
润玉听完,只说:“把枝儿叫过来。”
邝露一愣,“不叫雪照殿下?”
润玉笑道:“不用。”
渺枝突然被润玉叫去,茫然天真地望着父帝,像只歪头的小鸟。
润玉一见她就想笑,好似傍晚遇见了红霞、春日闻见了芳花,很值得笑一笑。他说:“快过来。”
于是霞光扑进了他怀里,带着满腹芬芳。
润玉从袖中拿出一支金羽状的发钗,在渺枝眼前晃了晃。
“咦?”渺枝惊喜地捉住他的手,粉白的指尖描画着钗头凤翎的纹路,“这是送给我的吗?”
一旁的邝露心下大惊,渺枝不知这是什么,她却绝不会认错!
“嗯。”润玉应了女儿,手指勾住渺枝发顶的金环,散开那头秀密的乌发,然后替她挽了个简单的髻,簪上金钗。
渺枝亲昵地吻了吻他的手背,跑到镜子前照样式,问静默不语的邝露道:“姑姑,我戴着它好看吗?”
邝露抿笑着称赞道:“小公主国色天香,戴什么都好看。”
渺枝开心地跳起她新学的舞步,裙摆轻薄的黑纱荡开,凌波微漾,转到了润玉座下,高呼一声“枝儿谢过父帝”,便逃走找哥哥炫耀了。
润玉目送小女儿无忧无虑的身影走远,还是淡淡地微笑着。
邝露等了良晌,终于等到他开口。
润玉语气轻飘,仿佛无关紧要一般,说:“不用拦他们,无论他们去哪里,叫侍卫暗中跟着,别出事就好。”
*
魔界没有白天,笼罩禺疆宫的永远是一片深沉的夜色。
锦觅靠在窗沿,神游天际地望着夜空,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天。
她从凡间来到魔界已有十年,因着那颗琅鲛珠,她不必修炼,保持凡人之躯亦可容颜不衰、青春永驻。
然而,总有些事情不一样了;她说不好,只凭直觉感到,旭凤不是当初的旭凤了,当然她也不再是曾经的锦觅。——她和旭凤之间,有哪里变得很不对劲。
她这一世不过凡胎之躯,虽然找回了前世记忆,但不再是花神与水神之女,更无上神的尊位;于魔界而言,她只是个无权无势、可有可无的王后,倚仗魔尊宠爱才能活得安稳无忧。
她不在乎流言蜚语,可近些年来经不住会想,旭凤真的爱她吗?
是因为爱她才接她回来?还是只想为前世的无数次阴差阳错圆一个美满结局?
每到同床共枕时,她便觉得自己是旭凤衣襟上的一根鸦羽,是锦上添花,不是必需品。旭凤仍会温柔地亲吻她、拥抱她,可是那些动作没有温度,她摸不到旭凤的心在哪里。
是不是爱都会消失?人心也终究会变?
锦觅迷惘地想着,鼻尖一阵酸楚,心像被挖走了一片,空得发疼。
眼泪砸落在手背上,滚烫灼热,她小声地哭着,忽然怀念起她凡间的爹爹和玩伴,原本她还有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,听说长得很是俊俏呢。
锦觅越想越难过,哭声变得响亮,夹杂着抽噎啜泣,悲凄欲绝。她以前这么哭,是因为得不到凤凰,现在凤凰明明已经是她的了,再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,可她为什么还是想哭呢?
她捶打着胸口,希望能压下那股浸没她的悲伤。
——哐当!
银盘落地、玉壶打翻的碎响惊扰了她。
锦觅止了哭,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——
一名紫衣婢女惊慌地与她对视一眼,忙不迭跪下去,“王后恕罪,奴婢并非故意……”
锦觅比对方更慌,胡乱擦着眼泪关上了窗扇。
她背过身,走向空无一人的卧房,吹灭蜡烛躺到床上,希望醒来时已是天亮。
*
“锦觅,锦觅。”旭凤唤醒她,见她睁开眼,粗糙的指腹抚摸她的脸颊,关切道,“怎么了?为什么哭?”
她握住那只手,眼眶干涩,哑声问:“旭凤,你爱我吗?”
“为什么这么问?”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锦觅回想起那种酸胀怔忡的难受,又哭起来,“我就是怕、怕你变心,不喜欢我了……”
旭凤抱紧她,无奈笑着宽慰道:“怎么会?你知道,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。”
说完这话,他胸口的旧伤冒出刺骨寒意,转瞬渗透他的四肢百骸。
他的身体一僵,锦觅立刻察觉到了,顾不上多愁善感,手掌抚上他的胸膛,“你、你的伤口又开始痛了?”
旭凤强挤出笑容,道:“没事,习惯了。”
锦觅垮着脸,气冲冲道:“润玉他怎么还是和你过不去?你是他亲弟弟啊,他未免太狠心了!”说着转而颦眉哀叹道,“说到底……还是因为我;当初他篡位算计我杀你,后来又往金丹加白薇害你,如今还给你留下这道伤疤,他就是见不得你好……见不得我们在一起……”
旭凤额头挂满冷汗,仍是牵强地笑着。说他这一刀是为了锦觅挨的倒也不假,但润玉为何刺他这一刀,原因就难以言述了。
他们三人之间,若是讲究起是非对错,那便没完没了了,还是糊涂些好。
润玉伤他的一刀虽不深,但那柄冰刃是以最纯澈的水系灵力所化,极致苦寒,愈合后仍有微量残冰余留,时常发作折磨他。
锦觅怜惜地搂住他的头,“很痛吧?不然我去求润玉好了……”
“不许去!”旭凤咬牙切齿道,待疼痛暂缓,喘息着说,“你别见他……”
“那你的伤怎么办?”锦觅泪水涟涟,“我看你痛,我好像也被人在心窝上扎了一刀。”
“没事,我调息半个时辰便不疼了。”旭凤在她额头落下吻,“你先睡吧。”
*
第二天旭凤说陪她四处去走走,问她想去哪儿。
锦觅想了半天,说:“我们去集市逛逛?”她只想去热闹的地方。
原本是准备出发了,不料卞城王鎏英差人来报;魔界西境有叛军作乱,昨夜驻西北大营的卫兵发现了探子踪迹,连夜将消息传回都城。现下,一帮城主长老都在议政殿等着魔尊坐镇商议对策。
锦觅忙对旭凤道:“那你快去吧,我一个人逛也行。”
旭凤抱着她说了句“抱歉,下次补偿你”,便急匆匆地去了。
锦觅独自坐上为她精心布置的马车,乐观地想:没事,凤凰不在,我自己玩儿更自在!
她一心想到了集市该买些什么好吃好玩的,想完困意来袭,然后在马车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,醒来已把昨日的烦恼愁苦皆抛诸脑后。
达到目的地,锦觅欢天喜地跳下车,背着手走进拥挤鼎沸的人群中。
她没有戴帷帽,只穿了身不那么鲜色的衣裳,未施粉黛,像朵清艳的芙蕖,漂入浩瀚的烟火人潮。
来之前她这也想要、那也想要,真到了摊贩边上,盯着那挂了琳琅满目的面具兽耳的藤木架子,反而莫名失了兴趣。
她伫立在摊位前发呆,那长得獐头鼠目的小贩也不催她,瞅了她几眼,便低头拿笔蘸了油彩,继续涂画面具。
这时一道外力猛地飞扑而来!锦觅来不及躲闪,被撞得一个趔趄,她碰到身旁的藤木架子,胳膊磕得生疼。
那小贩眼尖地扶稳了架子,粗声粗气地问:“夫人,您没事吗?”
锦觅摇头,她揪住了那个撞她的人,正要问责,却发现对方不过是个瘦小的孩子;应该是小女孩,但穿着男孩的衣服,头发留得很长,半挽着高高的发髻,戴了一张花里胡哨的老虎面具,将脸遮得严严实实。
——小孩也不行!街上这么多人,乱跑太危险了!
锦觅板着脸,正要问你家父母在何处,若是撞伤了人可如何是好;然而她还未出声,瞳孔骤然紧缩,目光牢牢地黏在这女孩的头上。
绾在青丝中的是一支纯金的素钗,钗头为金光熠熠的纤羽;此物极其珍贵,稀有到六界中仅存一支。
她不可能认错,因为她也曾经得到过一模一样的……这是,旭凤的寰谛凤翎!
锦觅的指尖冰凉,好似被雪水冻僵,动弹不得。
面具下传出一个娇娇柔柔的声音,“对不起姐姐,我跑快了,没看见你。”
锦觅怔怔地揭下了女孩脸上的面具,虎面下露出一张雪玉般的小脸,唇若涂脂,眉目好似用细笔蘸墨精描过,不过八九岁的年纪,竟生得万般艳丽柔媚。
“姐姐,我错了,你原谅我吧。”女孩摇着她的手臂,恳求道,咬紧了鲜红如血的嘴唇。
“你……”锦觅定了定神,问,“你头上的发钗,是谁给你的?”
女孩明眸闪烁,笑着回答:“是我爹爹给我的呀。”
“你爹爹是……谁?”
“这个,”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转回来,笑得艳光盈盈,“我不能告诉你呢。”
锦觅还愣着,女孩趁机挣开她的手,重新戴上面具往前跑去!还不忘回头向她娇声喊道:“不过——我爹爹是天地间,最厉害的神!”
语落,如一尾鱼儿滑入鱼群,消失不见。
锦觅全身力气被抽空,腿脚发热地往后倒去,碰倒了身后的藤木架——
“诶诶!夫人!夫人!”
雪照往嘴里塞到第三颗果子,渺枝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。
“你又瞎跑,跑丢了回去父帝还不得揍死我。”
“哎呀。不会啦!”渺枝喘完气,说,“我刚刚、刚碰见了一个,很漂亮的姐姐。”
“哦。”雪照兴致缺缺,以他的年纪,他还没到对漂亮姐姐兴致盎然的时候。
“她是个凡人!毫无灵力的凡人!”渺枝惊声道,“魔界怎么会有这样的凡人!”
雪照心不在焉道:“魔界什么都有。”
*
锦觅浑浑噩噩,甚至不记得自己如何回的禺疆宫。
世间的事大抵都那么巧,倘若不是她回来的早,也不会听到两名洒扫的婢女在窗下私语。
“王后昨日哭得可伤心了呢……”
“可尊上不是对她很好么?”
“哼,这夫妻之间的事啊……”
话语声变得细碎微弱,她听不清。
“——呀!你胡说什么呢!”一名婢女羞怯地娇嗔道。
“我可没胡说,你来得晚不知道,王后没来之前,尊上带回来过一名白狐族的圣女……”
“这,妖族?”
“对呀,妖族。虽说没人见过那位妖娘长什么模样,但她的艳名可是传遍了整座魔宫呢……”
锦觅轰然推开窗!那两名婢女面上的红晕还未消散,话语戛然而止,眼眸惊诧惶恐地注视着她。
她木然地命令道:“你们两个在说什么,重新说与我听一遍。”
诛玉(十九)
天界添了一位公主,四海八荒的神佛皆来拜贺。
润玉给小女儿起名为渺枝,对她母亲身份依然避而不谈。
这位身世成谜的公主一降生,便被赐予金印和封地,足见天帝对其的偏宠钟爱。
天界的两位继承人,天帝的长子雪照、次女渺枝,皆不知母族血统,亦无嫡庶之分;由于两个都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,于是众仙惯称他们为小殿下和小公主。
小殿下伶俐敏慧,顽皮可爱;小公主娇柔明丽,人见人爱。天界结了亲的上神,无不羡慕陛下有这么一双儿女。
润玉对此甚是冷淡,他并不亲自教导儿女。雪照六岁后便送去了太上老君座下修炼,十岁开始跟随歧黄仙官修习医术,因天资聪颖,倒也颇受赏识爱重。
渺枝年纪尚小,留在润玉身边由邝露教养启蒙。
说起女儿,润玉的脸色终究是更悦然些;渺枝的真身是只赤红的凤凰,但相貌是随了他,骨架纤细娇小,七岁时已然出落得明眸善睐,朱唇皓齿,用雪照的话来说便是:妹妹真是,漂亮得不得了。
润玉从前不太明白何为掌上明珠,只理解为父母对子女的溺爱、珍视。太巳宠溺邝露有度,教出来的女儿知书识礼、果敢忠心,可一旦过火了,便如荼姚对旭凤那般,纵容得无法无天。
他不敢对雪照继续放任自流,也是不愿小孩子像父亲,学得恃宠而骄。
直到他有了渺枝。
只想极尽温柔地照顾她,舍不得她摔倒和皱眉,连声音高一点也怕吓着了她,不过最怕的是她想要的不属于她。——那是几乎没有原则和底线的爱,恨不能将所有好的捧到她面前,随她挑拣,只要她高兴。
渺枝由于早产,破壳时灵根尚未发育完全,需饮他的血滋补根基;有了这层哺育之情,他更将女儿当作自身分离出来的骨肉,十指连心,渺枝每一次哭,他的心就像被刀割那样痛。
润玉爱渺枝胜过爱自己,邝露是看在眼里,记在心里。
可是有谁能不爱小公主呢?
她乌黑的云发,云端初雪般的皮肤,鲜红如血的嘴唇,光是站在远处看着你,就令人心醉神摇。
邝露偶尔入迷地想,这大约是真正的神女,再没有哪家的姑娘,会在九岁时生得这般美丽了。
天帝早早地将栖梧宫赐给了她,又生怕这颗稀世明珠伤了毫发,加派了三倍天兵守卫宫墙;平时能自由出入的,除了小公主自己,便只有润玉、雪照和邝露。
渺枝年岁不及豆蔻,但身量高,四肢细长,在寝宫会穿她最爱的石榴红长裙跳舞,足踝手腕戴着叮铃叮铃的银镯子;但离开栖梧宫,她会换上黑色宫装,将殊艳姣丽的好颜色藏住,黑发用一枚金环束着,方便她跑跑跳跳,去找兄长和父帝。
润玉对渺枝的偏爱,邝露领会得到,任谁有这么一个女儿,都会惜她如命。
*
邝露被渺枝挽着,小公主依偎着她,问道:“姑姑,阿照哥哥的生辰快到了,你说我送他什么好呢?”
换做旁人问,邝露定会悉心出谋划策,但这对兄妹都是她带大的,各自品性她最是了解不过。只说:“小殿下什么也不缺,改日公主赶早去见一见他,哄他两句开心便是。”
雪照眼看将满十四岁,称呼却依旧是小殿下。
“啊……”渺枝微微张嘴,“那也不能空手去吧。”
邝露道:“你哥哥爱吃酥酪,你到时亲手蒸一碗给他送去。”
“嗯……”渺枝沉吟不语,想了想,眼眸一亮,“我去问问父帝打算送什么!”
说完,步履轻盈雀跃地跑上璇玑宫外的玉阶,去找润玉了。
邝露并不跟进去,润玉和渺枝说话时,不喜他人在侧,包括雪照和她。
她曾撞见过润玉如何以血饲亲子,的确不宜旁观。
邝露远眺着天宫顶上万年不变的云霞,漫无目的地想,以前是锦觅,现在是渺枝,陛下的血,就没有为他自己流过。
幸而小公主是值得的,她最贴心懂事的小公主。
*
“渺枝参见父帝。”
润玉从案间抬头,看见女儿,清浅一笑道:“你自己来的?”
渺枝不等他免礼,提着裙摆踮步跑到他身前,挽着他的胳膊道:“邝露姑姑和我一起来的,可是她没进来。”
润玉摸摸她的头,“嗯,那你进来做什么?”
渺枝道:“阿照哥哥要过生日了,女儿不知送什么贺礼给兄长。”
润玉侧目望她,随即想到她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,每日忧愁的只能是这些了。于是温言细语地说:“贺礼不必珍奇稀有,能表你一份心意即可。”然后哼笑道,“你哥哥油嘴滑舌,他想要什么,张嘴便能讨到,你还为他操心。”
“自己张嘴讨的,和别人主动送的,很不一样呢。”渺枝倔强道,“父帝也多关心关心哥哥嘛。”
润玉对女儿有无尽的耐心,反问:“依你的意思,我还要怎么关心他?”
“阿照哥哥虽整日没个正形,见谁都笑,其实……他很在乎父帝,”渺枝说,“您多夸夸他,别总挑他错处。”
“我何时总挑他错处了,他不比你,自幼性子张扬缺乏管束,若是我不对他严格,他只会愈发猖狂。”说到这里,润玉不禁想到一个人,眼神暗淡下去。
渺枝察言观色,眨眼讨俏道:“那我也去劝劝哥哥,叫他听话乖觉些,不许再惹您生气了。”
润玉曲起食指,刮了刮女儿的鼻梁,“枝儿真乖。”
渺枝像只温顺的猫咪,软软贴着他,笑得很甜地握住了他即将抽离的手。
润玉问:“饿了?”
渺枝点点头。
润玉就着那只手,摸女儿的脸颊,手腕蹭到了渺枝的嘴唇。
渺枝捧住乱动他的手,张嘴咬他的腕间细薄的皮肤,尖尖的小牙刺破血管,唱到甘甜温热的鲜血。
她惬意地眯起了眼,心想,父帝好香啊,如果她有娘的话,娘也会这么香吗。
*
雪照用老君的炉子偷摸炼了几颗药丸子,那方子是他从别处看来的,也不知管不管用。
为了试验效果,他把这把丸子倒进酒壶里摇匀,分装成十小瓶,拿根红绳子系着拴在腰间,如同挂了串葫芦藤,大摇大摆地去了九霄云殿。
他个子窜得快,不满十四已经比仙娥们都高了。她们路过他身边,恭敬地向他行礼:“小殿下。”
雪照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绕过她们进了殿门。
两名侍卫适时拦下他,其中一人道:“小殿下,九霄云殿乃议政重地,不得玩耍嬉闹,您请回吧。”
雪照假装不知道地探头探脑,询问:“我父帝在里面吗?”
侍卫道:“陛下回宫了。”
“好吧。”雪照从腰间红绳解下两只小巧的白玉瓶,递到他们面前,“你们俩当差也辛苦了,我新酿的酒,犒赏你们。”
侍卫谢绝道:“多谢殿下美意,但我二人正当值,不得饮酒。”
“哎呀没事儿,”雪照把玉瓶塞到他们手中,“我知道你们快换岗了,一会儿喝,辛苦了啊,辛苦。”
眉开眼笑地说完,溜了。
留下两名侍卫面面相觑。
剩余的八只小瓶,雪照打算各宫给一点,到时药效来了发作的分散些。
不巧半路上碰见了他的亲妹妹渺枝。
那瘦小的黑影遥遥地朝他招手,他快步迎上去。
渺枝只齐他胸口高,穿着素净过头的黑色宫装,她是天宫中唯一穿黑衣裳的人;雪照想必定是因为妹妹的皮肤太白了,别的颜色会将她衬得更白,过于招摇。
不过众多蓝白浅衫中出现一袭黑衣,好像更为招摇。没办法,都怪妹妹太漂亮了,怎么打扮都低调不了。
渺枝轻快地跑向他,踮起脚尖一跃,挂到他的脖子上,“阿照哥哥!”
妹妹轻的像小鸟,不,她本就是一只鸟。
雪照抱着她转圈,腰上的瓶瓶罐罐甩得叮当哐当响,他怕晃碎了,只转了三圈就小心地放下她,“你怎么来了?”
“找你呀。”渺枝再次招招手,让兄长低下头来,“我悄悄告诉你。”
雪照配合地埋下脖子,妹妹靠近他耳边,悄声道:“你想不想,见我们的娘亲?”
*
渺枝不同于雪照,她出生起便知自己是只凤凰;虽然润玉严禁她向外人透露自己的真身,但没有制止过她去了解鸟族。
八岁那年她得知,天地间仅存的两只凤凰,一只是她,还有一只在魔界。
润玉是一条应龙,银白色的,她却是一只赤红的凤凰,所以她的父亲,绝不可能是润玉。
她听月下仙人讲了另一只凤凰的故事,好多事情她还不太懂,然而毫无疑问,只有凤凰的后代才能是凤凰。
润玉清高孤寡,除了几百年前那桩旧闻,再未对其他女子动情,她和雪照,或许都不是润玉的孩子。
不管怎样,她必须要去问问那只凤凰,为什么不要她。
听说他成为魔尊后寻回了挚爱,与那位王后伉俪情深、举案齐眉。
那么他一定知道,她的娘亲在哪里。
渺枝打定了主意,找到兄长,承诺道:“哥哥,这次你生辰,我带你去见我们的娘亲吧。”
诛玉(十八)
润玉身为应龙,乃至柔至纯的水系一脉,天生自愈再生能力强于其他生灵。
然而这一优势,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益处,反而总是令他遭受多重折磨。
这次他体内灵胎的尺寸超乎寻常,直接撕裂了宫腔口,但内壁黏膜的愈合速度极快,导致伤口反复迸裂,胎儿难以脱出进入产道。
润玉不得不禁用自身灵力,减慢撕伤自愈的时间。
没有了灵力镇痛,他的脸色霎时惨白如霜,容光褪尽,呈现一片沉沉的衰弱之气。
雪照是一头嘲风,出生时害他痛是痛了点,可并未让他感到力量衰退的恐惧;而现下他腹中胎动的这个不知真身为何的东西,却真实地使他畏缩了。
润玉以灵力构筑的屏障在殿外形成了一面雾气蒙蒙的结界,他躲在这颗自缚的茧里,想自己此刻的模样大约比蜕皮化蛹的虫子还要丑陋。
他宁愿被刮光龙鳞、斩断龙尾,也不想承受这种痛苦。
绝望之处在于,他没有选择的余地,只能忍受。
润玉咬烂了嘴唇,满口血腥,他想到的还是那个人——旭凤……旭凤!
如果不是旭凤,他何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。
如果旭凤在他身边,他会疯狂咒骂撕咬对方,都怪你,都怪你,不是你的话,我怎么会怀孕,我怎么会受这份折磨,我不要生了,你把它拿回去,我真的不要生了。
润玉疼得眼前发黑,银白的长尾巴软塌塌地垂着纹丝不动,他没有力气挣扎,只仗着没人看得见,放肆地流眼泪。
他后悔刺旭凤的那一刀下手轻了,还应该更狠更重!
我不会原谅你的旭凤,永生永世,绝不会原谅你。
润玉睁大眼睛望着殿宇的穹顶,泪水从眼角接连滚落,他的身体像一座泄水的湖泊,碧波般流淌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溢出体外,殿内充斥着莹蓝的浮光,结成星团的光球如成千上万的萤火虫浮空游动,盘旋漂流在他残破的躯壳上方。
视野被满世界的绚亮光芒占据,双目失明的瞬间,润玉的意志力也沉进了混沌;他放弃宣泄一般静躺着,脱力的手放在身侧,五指松弛地折向掌心,这时隆起的腹部传来一声撕碎锦帛的声响,纤美的手指便随这响动轻轻地收拢,弹动的尾鳍尤似活鱼毙命前的最后一次战栗。
——他惨叫着弓起背,那寄宿在他身体里的灵胎,终于冲破坚韧的宫腔滑进窄小的产道,残忍地撑开他的龙尾,缓慢下移游到出口;鳞下的腔穴赫然翕张鼓突成拳头大小,媚红腻滑的肉壁被异物挤开,甬道里露出一层白白的蛋壳。
润玉是看不见自己身下的光景,只觉得尾巴要破了,再不做点什么的话,必死无疑;于是他绷紧手指发力,攥住了空中一粒星团化为一片薄如蝉翼的冰刃,颤抖地来到下腹——他拿冰凉的刀尖划开了穴腔边缘,嫩肉翻卷,堵在里面的羊水和血浆喷涌泻出,湿答答地淌了一地。
他的尾巴泡在污秽的液体里,鳞片打滑不能着力,这枚蛋比他想象中更大,竟还是卡在了穴口,他攫取到一丝近乎消失的神智,散了冰刃,两手颤巍巍地伸向肿烂充血的穴腔,撕开自己——
这时候他已痛到麻木,只觉一根针密密麻麻地缝着头皮,指间全是滑溜溜的血肉。然后他摸到了那枚圆滑的带有他体温的蛋。——润玉迷迷糊糊地想,这么大,生的出来才有鬼了……
他最后的意识停留于孤身躺在血泊之中,被漫漫无际的黑暗侵袭。
*
分娩结束的肉身虚弱至极,自愈修复的过程极其冗长。
润玉从寒夜醒来,冷得瑟缩起龙尾。寝殿内幽暗暧昧,他艰辛地撑起上身,看到窗外透进的淡蓝荧光,是原先设下的结界仍在,不免舒了口气。
他的衣裳又黏又湿,穿着犹如裹在冰里,他收敛了龙尾变回人腿,待四肢渐渐回暖,迟缓地站起身,蹒跚走向后殿的汤池。
他脚步虚浮,刚浅浅地踏出一步,骨碌碌的滚动声就传入他的耳朵。
昏暗中,他的脚边亮起微弱的红光,一枚椭圆的蛋亲昵地挨着他细弱的足踝,发出闪烁跃动的光芒。
润玉弯腰拾起了沉甸甸的蛋,里头的东西隔着坚实的蛋壳蹭了蹭他的手,红光更盛。
他的指甲尚未新长成,一施力指甲缝隙里便渗出血丝沾到蛋壳上,奇怪的是并没有留下些许痕迹。
这枚蛋,会吸他的血。
润玉算了算,他第二次怀有身孕的时长总不过六七月,当初雪照是十月怀胎所生,算起来这一胎是早产。
难道还要他来孵这颗蛋?
润玉突然胸闷,差点失手将蛋砸了,但须臾的冷静过后,他抱住了它。
没关系,你会好好长大。
*
邝露在寝殿外守了近十个时辰。
她探听了润玉和旭凤的对话经过,待旭凤重伤离去,她依旧忧心润玉,便随他的步伐跟到内殿,不想被一面牢不可破的结界挡在门外。
纵使内心忐忑,手头却也无计可施,邝露生怕润玉有闪失,只好寸步不离地守在殿外;后来实在困了,她靠着门小睡了半刻,再醒来时结界已解除。
见此状,她忙立起身,整了整仪容,正要叩门,只听身后一个声音道:“我在这儿。”
邝露愕然回首,润玉站在一身雪白,款款步上台阶,容貌温雅端方,除却唇色浅淡些,和往常别无二致。
“陛下。”她低眸欠身。
润玉不和她打哑谜,直白道:“昨天的事,你都看见了。”
“是……”她承认。
“从今日起,雪照没有二叔了。”润玉望着远处道,“毕竟觅儿回来了,别再给他们二人徒添心病。”
——陛下为了锦觅,竟委曲求全到这一步,生怕二殿下对阿照的身世起疑,伤了她的心。
邝露悲从中来,却不知是为自己,还是为润玉。
“照儿若是哭闹起来,你就带他来找我。”润玉嘱咐她,“有时别太娇惯他,堂堂男儿,一有不顺心就撒娇撒痴,像什么样子。”
“是,陛下,邝露遵命。”她本不敢动,但眼尾余光一眨眼瞟到润玉的左袖,那洁净的白纱上晕开了一块深红污迹。
“您的袖子……”
润玉翻旋手腕,他左腕的脉搏处有一条新鲜的割伤,本已愈合,不知何故再次裂开了,才使血沾污了衣袖。
“无碍。”他不解释,只将手背到腰后,道,“走吧,你随我去上朝。”
*
雪照自从被润玉勒令不准再去魔界,无聊得快把魇兽撸秃皮了。
他年幼好动,精力旺盛,邝露日渐管不住他,教养约束他一事变得尤为吃力。
这天他偷偷溜进了璇玑宫内殿,躲到润玉的卧房和找他的仙娥们玩藏猫猫,看她们找不见自己急得大哭,他趴在床底捂嘴偷笑。
等她们唤着小殿下去了别处,雪照爬出床底,在地上打滚儿。
滚来滚去,一帘轻纱拂到他面上,扫得他鼻尖痒痒,他不耐烦地揪住,带着往旁边滚——
手里的拉扯感崩断,轻纱被他拽落,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!一只银匣子砸地,箱盖翻开,咕噜咕噜地滚出来一枚有他脑袋两个大的鸟蛋。
雪照惊呼着跳起来,手足无措地观望这颗蛋。
他咬住自己短短的的手指,吓得不敢吭声——蛋壳裂了一条缝!他把蛋摔坏啦!
要、要赶紧离开,被爹爹发现会被揍死的!
其实润玉从没揍过他,不巧他看过其他小朋友被亲爹揍,那叫一个惨烈,保不齐哪天润玉忍无可忍就动手揍他了。
所以他拔腿就跑,只不过没跑几步路,听到了“磕磕”的碎响。
好奇心的支使下,雪照转头回去,察看那枚开裂的大鸟蛋;蛋摔裂的缝隙处被敲落了一片碎壳,小鸟黄色的尖喙探了出来。
磕磕、磕磕。
又是数下敲击声,裂缝被越啄越大,露出一缕柔软的浅红绒羽。
雪照彻底走不动路了,他聚精会神地蹲下看蛋里的小鸟破壳;它有黄黄的尖嘴,红色的羽毛,像只不会走路的小鸡,钻出蛋壳也只能在地面伏趴着挪动……
他蠢蠢欲动地拿出手指,想戳戳它的翅膀——
距离变远了!
雪照的身体忽地失重腾空,他惊慌地扑腾着手脚,一扭头,正对上润玉不温不火的眼神。
“唔唔唔……”他自觉地捂住嘴,狂摇头,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。
润玉瞄见地上破碎的蛋壳和软趴趴的雏鸟,端肃地蹙起眉头,面色严厉地提着小孩子的后领,给人扔到了邝露怀里。
他小心地捧起那只遍体红羽的小鸟,柔软稚弱的雏凤眯着眼睡在他掌心,仿佛还不愿睁眼看这六界。
“呜呜呜……”雪照瘪嘴抱紧邝露的脖子,打算先发制人,哭了再说。
“你敢哭。”润玉对儿子的脾性了如指掌,有先见之明地遏制道,“眼泪敢掉下来,以后再也别叫我爹爹。”
雪照闭紧嘴瞪圆眼,把泪珠生生憋了回去。
润玉想多训小孩几句,一看那副泪眼汪汪的可怜样儿,不忍地别过脸去,“邝露,带他去拜见太上老君,说是我下的令,留他在丹炉坊做十五日炼丹童子。”
“呜呜爹爹!父帝!”雪照挥着手要找他,“你抱抱照儿,你抱抱照儿……”
邝露依言往前靠了些,雪照还被她抱着,上身扭过去,两条手臂死死缠住润玉的颈项,小兽似的拱蹭大人的下颌,“爹爹别生气,父帝饶了孩儿吧,照儿、我不是故意的,我只是和她们玩躲猫猫……”
“照儿下次再也不敢了,父帝别赶照儿走……”雪照说着终是大哭不止,“去了太上老君那儿,十五天都看不见爹爹了,呜哇哇啊……我天天都想和爹爹在一起……”
邝露也应和道:“陛下,还请念在小殿下是初犯……”
“初犯?”润玉冷声道,“都五岁了,犯错只会装疯卖傻,毫无担当!狡黠顽劣,不知悔改!——手给我放开!”
雪照被他一凶,抿紧嘴唇,眼眶鼻尖红彤彤,不敢放开手,也不敢继续撒娇,呆楞着。
“放他下来,让他自己走。”润玉不再看小孩子。随着邝露把雪照放下,环在他颈间的小手被迫松开了。
雪照看看他,再看看他手里的小凤凰,强忍着眼泪跪地给他行了一礼,磕巴不清地说:“照、照儿叩谢父帝。”
“去吧,”润玉背过身道,“学会怎么认错了,再回来。”
*
准确地说,蛋里孵出的是只凰鸟。
润玉手掌含光,笼照着它的头身,那羽毛艳丽鲜亮的雏鸟便化出人形——一个襁褓中的女婴,安睡在他的臂弯里。
这么小的孩子,给她找个乳母吗?
润玉忽然萌生了另一个念头,他微启唇瓣,齿间含住了一叶极薄的冰刃;再抬起左腕放到嘴边,细刃划破血管。
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飘散开来,怀中女婴翕动皱巴巴的鼻头,咂了咂嘴。
润玉将手腕凑到女儿的脸前,那张小嘴果然含住他的伤口,贪婪地吮吸吞咽,未开眼的婴儿在梦中享用娘亲骨血的供养,握成小拳头的手舒服地挥舞着。
若这孩子喝他的血便能长大,倒是省时省力多了。润玉牵开嘴角笑了笑。
是只凤凰啊,真好。
诛玉(十七)
天帝陛下近日心情不好,朝堂上多次大发雷霆,连最亲信的几员大将也遭骂得狗血淋头,天界群臣噤若寒蝉,人人自危。
这日散朝后,太巳真人偷偷将女儿拉到殿外,打听道:“你家陛下,最近又发的哪门子疯?”
邝露一脸愁容,光是摇头。
太巳真人捋着胡须,试探道:“不会还是为魔界那两口子吧?”
邝露继续摇头。
“你不说,你爹我也看得出来。”太巳真人瞪眼睖她,又哀叹道,“咱们陛下呀,既有修齐治平之高才,亦不缺君子之傲骨,就是毁在了一个情字上!都坐到这位置了,还放不下那些个女情长,可怜!可悲啊!”
邝露乜斜着父亲,“那照爹爹的意思,非得那绝情绝义的冷血之人,才配得上天帝之位吗?”
“哎,你就说吧,他为那朵霜花犯过多少错了?自古以来,成大事者不拘小节,此话固然不错;可大节有亏者,必不能成大事……”
邝露听不得父亲喋喋不休,扭身就走。任凭太巳真人如何唤她,她也只当是空气,水蓝的倩影一眨眼便消失在玉阑干后。
*
旭凤在九重天门外与破军僵持不下。
他瞟了眼挡在面前的枪矛兵刃,道:“御殿将军,我不过是想当面感谢天帝陛下赐赠的美意,还请将军高抬贵手,通融一下。”
破军有苦难言,好声好气道:“尊上,陛下谕令,无他旨意任何人不得擅自放您入天界,违者军法处置,您还是请回吧。”
“你以为你拦着,我就进不去了?”旭凤不屑一顾道。
说罢,他旋腕一挽长剑,挑开了横在胸口长戈,掌心凝出一簇金色火焰朝四面飞去!前方拦路当道的天兵一碰到那金焰,立即定身在原地——
凤翎剑的利刃淌着赤金色流火,旭凤眼中杀意盛起,剑锋直指破军的眉心,“让开。”
破军心底叫苦连天,且不说天帝这道旨令本就强人所难,即便是他有心阻拦,也得他拦得住旭凤啊!
然而天命在身,不可违抗,他正起刀欲殊死一搏,旭凤却早已看穿他用意,抬手反掌击中他的左肩!腾身凌空跃过他,急若流星地朝九霄云殿闯去。
破军肩骨碎裂,喉头一甜,口中尝到血腥味,他运功催发灵力镇痛止血,手忙脚乱地解了手下数十名卫兵的定身术,焦头烂额地领人追去。
旭凤走到半路上,好巧不巧地撞上了邝露,见她转道往外走,忖度片刻,便抢先一步前往璇玑宫。
润玉果真回到了住处。
不过很是悠闲,正在庭院里的树下与自己对弈。
“润玉!”旭凤风急火燎地冲上前,眼看就要捉住那一片雪白的袍角——
“陛下!”破军及时赶到,一杆长枪舞得风声厉啸,颇有穿云破空之势,银尖如蛇信子袭向旭凤的手臂!
旭凤收手的瞬间向后跃起,落在数尺开外,不使对方有机可乘。
“臣救驾来迟,请陛下恕罪!”破军向润玉躬身行礼,铿锵有力道,“方才魔尊擅闯九重天,属下拼死阻拦,只力不能及被魔尊以真火所伤……这才使其误闯璇玑宫惊扰了圣驾!臣罪该万死!求陛下降罪!”
“御殿将军,本座对你无能的细节不感兴趣。”润玉掸着衣袖站起身,负手而立,“不过军法论处自是不会少了你的。”
破军垂下头,“……是,臣知罪。”
“润玉!”旭凤箭步踏近,“我一人做事一人当!你何故迁怒于旁人!”
润玉疏远地站在树下,泰然自若地望着他,“魔尊是不是搞错了?本座向来恪守天界的法度,对臣下赏罚分明,何来迁怒一说?”
“是我非要见你,和他们没关系!你有怒气冲着我来——”
“旭凤。”润玉叫住他,然后对其余人道,“你们都下去吧,本座与魔尊有要事相商。”
破军领着众卫兵退下了。
屏退了闲杂人等,庭院变得空旷幽静。
润玉若无其事地坐回棋盘前,执黑棋落子,头也不抬道:“你想说什么,现在都说了吧。”
旭凤犹豫再三后说:“……我找到锦觅了。”
“嗯,恭喜你。”润玉深思熟虑后,又落了一颗白子。
旭凤等了良晌,不见他有更多反应,消沉道:“你……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?”
气氛陷入持久的静默。
润玉凝神思索一筹莫展的棋局,好似全然忘了另一人的存在;时间悄然流逝,他举起手里的黑子,正要心无旁骛地落下,却猛地被人攥住了手腕——
一枚扁圆的黑棋“啪”地掉到地面铺的白色碎石子当中。
旭凤把他拽起来!步步逼近使得他后退,直到他的背抵紧树干,不得不抬起脸来——
“怎么?”润玉对上那双眼睛,从容不迫道,“你要杀了我吗。”
“我怎么可能杀你。”旭凤卸力松开他的手腕,期期艾艾道,“我就是想知道,你怎么想……”
润玉道:“我祝福你们,旭凤。那件贺礼鎏英交给你了吧?琅鲛珠能使凡胎肉体长生不老、神形不灭,有了它,觅儿就能与你常相厮守,永不分离了。”
“就这样?”旭凤问。
润玉有如一个看待胡闹的小孩子那样,浅笑道:“那你还想怎么样?”
旭凤不死心地质问他:“你不难过?不伤心?一点也不在乎?”
“你希望我在乎吗?”润玉错愕了一瞬,不可置信道,“难道你以为我会和穗禾一样,怨你负心薄幸、始乱终弃?或者去嫉妒觅儿?”
旭凤沉默不言。
润玉讪笑:“那你要失望了,旭凤。我是你的兄长,不是那些……”他斟酌了一会儿措辞,选择不再说下去。
旭凤的眼神阴沉,“那孩子呢?”
“这你就不用管了。”润玉挪开眼睛看向别处。
“你把它拿掉了?”旭凤疾言遽色,扳正他的脸,“回答我!”
润玉挥开那只手,并一巴掌扇在旭凤的左脸上!
“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,由得你为所欲为?”
旭凤被打得偏过头,左颊指印鲜红,表情诧异不已,竟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;随即回过味来,拧着眉要上前扼住他——
润玉周身灵力大动,衣袂被风吹得飞扬,右臂一抬,赤霄剑赫然在握!修雅窄长的剑身割开了冷冽的空气,温柔无声地贴上旭凤的颈侧。
“你再走一步,我就杀了你。”
旭凤丝毫不惧颈边的利刃,直勾勾地盯着他,往前走了一步,“来,我让你杀。”
润玉屏住呼吸,一动不动。
旭凤的脖子被剑划破一条细而深的口子,猩红血液沿皮肤流进衣领,他顺着剑锋走到润玉身前,固执地凝望兄长乌润的眼眸,“你能给我一点时间吗?我这几天脑子很乱,我不知道我对你、对她……究竟是什么感情。我每天都在想要如何面对你,该怎么和你说;你知道我不够聪明,反应也迟钝,我现在已经搞不清自己是什么人了……我那天喝醉了和你说话,是真心的,你不是也——”
旭凤的声音戛然而止,怔愣了良久,才低头看没入自己胸膛的冰棱;润玉的手指清瘦、洁白,此刻握着一段半透明的冰刃,指缝和指甲被血水玷污,黏稠的血蜿蜒过皓白的手腕,淌入袖中。
润玉拔出冰刃,喷涌四溅的血珠沾到雪白的衣衫上,似冬雪红梅。他的兄长像一轮天边的冷月,凄凉的清晖洒在他身上,漠然旁观他捂着伤处颓然倒地,对他说:“我看你不被刺一刀,就不知道什么叫痛。”
“原来你这么恨我……”旭凤痛得揪紧了浸湿的衣襟,寒意渗透骨髓,额头汗如雨下,他忍不住大笑道,“原来……你这么恨我!”
润玉的眉眼流露出一分怜悯,说:“我告诉过你的,谁知道……你是真的傻。”
旭凤张开满是血污的手指,扯住眼前人的一片衣角,被伤口里的寒气冻得牙关发颤,“你是……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吗?”
“是。”润玉道。
旭凤慢慢地放了手,狰狞的深红指印留在那片雪白上,在剧痛的侵蚀下,视线和意识徐徐模糊……
润玉蹲了下来,爱惜地抚摸那张面颊,犹如赏玩价值连城的美玉,“哥哥还是爱你的,凤凰,我们的孩子,一定会好好长大。”
邝露隐去了灵力和气息,藏身于一棵榕树后,目睹此景,胆战心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。
*
润玉一回到寝殿,立刻弯下腰呕出了胸口瘀积的浊血。
他全身上下沾满星星点点的血迹,此刻唇舌也变得殷红,他背靠着门缓缓下滑,跌坐在血污里,胸腹像揣着一团毒辣的火,挤破烧焦了他的内脏,吐出的血也带着浓重的苦味。
他没力气哭或笑了,疼的一身骨头发软,甚至动了念头拿刀把肚子里的灵胎剖出来。
如果旭凤能更恨他一些,把他杀了就好了。
这种痛,比起荼姚施加给他的酷刑有过之而无不及,他煎熬地抠着门框,指甲折断翻起,新鲜的血在指缝滴嗒。
好痛啊旭凤,你若能来感受一次这种痛就好了。
你那算什么啊,你根本什么都不懂。
痛到极致,那些地方竟开始急剧发痒,润玉鲜血淋漓的手指抓挠着胸口和脖子,皮开肉绽,断裂的指甲嵌到肉里,好痒,痒得受不了了……
他怀念起旭凤的手掌和牙齿,幻想对方以最凶狠的力道把他撕开、咬碎,那大概能缓解这种生不如死的痒。
可是旭凤不在了。
他想到忘川河畔,在水面上踩着星星的娇丽少女,他曾经日思夜想、梦寐以求的爱,她亲了亲旭凤,旭凤抱着她……
润玉躺卧在地上,如陷落泥沼濒临绝境的白鹤,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;他的身下幻化出一条丈余的龙尾,尾尖垂死扭动痉挛着。
原本平坦纤薄的小腹,鼓如圆球,被撑得血管根根分明的青白皮肤下,有什么在律动,仿佛随时要破体而出。
体内孕育着生命的宫腔剧烈收缩着,他失去理智地嘶叫翻滚,像被丢进滚水的一尾银鱼。
诛玉(十六)
起因是旭凤被鎏英唤回了魔界,他多年的挚友言语间兴奋难当、急不可待,可想而知是有大事与他商议。
旭凤能想到的大事,无非是打仗。
自他出任魔尊以来,一举荡平了魔界纷乱动荡的局势,并整合多方兵力,建立起了一支稳固凶悍的魔族军队;天魔大战后,休养生息数年,如今兵精粮足、龙腾虎踞,不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敢给他找不痛快。
旭凤带一腔戾气回到禺疆宫,鎏英在殿门前立着,她做了娘以后眉眼柔媚了许多,但英姿依旧,飒爽不减。
“凤兄。”鎏英笑吟吟地迎他进殿。
旭凤隐约感到哪里不对劲,直截了当地问:“出什么事了,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?”
鎏英拍他的肩膀道:“我是为你开心。”
旭凤:“为我?”
鎏英道:“飞絮和了听回来了,找不见你人,只好让我寻你,你这段日子可是……”
旭凤打断道:“他们在哪儿?”
鎏英指了指右面。
旭凤径直快步去了偏殿。
五百年前锦觅以身止战,死在他的怀里,是他永失挚爱的铭心之痛。而她至死不忘将残存的元灵宿在他身上,替他消化金丹反噬之寒苦,最终化为他眼中的一滴泪。
那滴泪水沾湿脸颊时,旭凤就明白,他的一半生命也随锦觅一同离开了。
诚然,她当年刺他的那一刀很疼,但更疼的是永远失去她。
他并不信她就这么消失了,她是花神与水神之女,一缕芳魂将归于花草河流;既然她能无形地陪伴他三年化解他的痛苦,那她的真身一定藏在了天地间的某个地方等待他出现。
他相信自己绝对能再把她找回来,无论以何种手段和方式。
这五百年来他不停地找,去过了很多地方,他让飞絮和了听留在凡间,替他寻觅每一个有可能是锦觅的人。
找不到就不要回来,直至有消息为止。
飞絮、了听一起回来,那是不是说明……他们找到了和锦觅有关的线索?
*
“殿下,”了听向他躬身行礼,抬臂双手奉上一朵紫色的秋牡丹,“我与飞絮不负殿下所托。”
旭凤接过紫花,手指捻着花茎转动,一句少女灵动悦耳的话语声从花中传出——
“我是锦觅啊,不过你们是谁呀?”
那魂牵梦萦的熟悉声音,使旭凤彻底僵在原处,霎时间目眩神摇、五感俱失,只余下翻天覆地的心悸震颤传遍全身。
*
七日后,润玉在九霄云殿设宴,邀众仙家共饮。
不仅是天界仙族,连妖界、冥府之主也皆在席列,唯独魔界尊主的席位空着。
远道而来的宾客们窃窃私语,五百年前那场天魔大战,果然是叫天帝与魔尊结下了夙怨,这对关系匪浅的亲兄弟,怕是再难重修于好。
邝露服侍在侧,将这些话听进心里,暗自揣摩着润玉的脸色,怕他落下心病,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魔尊许是有要事耽搁,忘记了时辰,不如往后延一延……”
“不必了,难道叫所有人等他一个?”润玉气定神闲地坐在高高的主位上,指尖拨弄着酒盏,“开席吧。”
此时,一身量高挑的女子意气风发地步入宴席,扬声道:“多年不来这九霄云殿,不知天帝陛下可还记得在下?”
润玉坐的高看得远,笑道:“卞城公主鎏英,听闻令尊欲退隐让位于你,本座在此先向公主道贺,来年你便是新一任卞城王了。”
“区区一介卞城王,无足挂齿,有劳天帝陛下惦念。”鎏英落落大方地走到空缺的席位上,端起一盏酒敬他,“鎏英姗姗来迟,自知理亏,还望陛下宽宏大量,饶恕失礼之过。”
说着便要一饮而尽。
“且慢,”邝露截断她的动作,“鎏英公主乃魔界英豪,身居要职、位分尊贵,饶恕二字言重了。不过倒有一事烦请公主解惑,天帝陛下今日宴请六界众仙同乐,魔尊自然也在其列;不知尊上现在何处?为何只叫公主一人前来赴宴?”
鎏英意味不明地笑道:“上元仙子前半句才道我位分尊贵,后半句却又嫌我身份低微,不够格代表魔界出席了?”
邝露道:“公主误会了,既然魔界愿派公主出席,那便是不念旧恶、有意与我天界交好;只是魔尊的帖子是邝露亲手递的,若尊上能亲身莅临,邝露将感不甚荣幸。”
鎏英不再看邝露,视线转投到润玉脸上,恭顺道:“还请陛下明鉴,我凤兄与爱妻离散多年,如今失而复得、破镜重圆,自是要温存缠绵一番,实在是无暇分身来赴您的宴。”
“爱妻?失而复得……?”邝露偷瞄润玉,年轻的天帝低垂着眼帘,神色如常地俯视下座,她追问道,“可先水神不是已经……?”
“喔,这便叫天意了吧。”鎏英直视润玉,率直道,“五百年前,王后为阻止天魔大战而殉身,使两界免于生灵涂炭,实乃一大功德,故今朝投胎转世,与我凤兄再续前缘。”
此言一出,席上俱是哗然之声。月下仙人得意地抚着下巴道:“不愧是老夫我牵的红线,天赐良缘,皆大欢喜啊,凤娃与她总算是修成了成果。”
“有劳鎏英公主代为转告魔尊,本王代我妖界向他道喜了!改日必将贺礼送到府上!”
邝露缓慢而怯弱地朝润玉看去,然而她的陛下仍旧好端端的坐着,嘴角甚至翘着温雅的弧度。
“如此大喜,本座也该当面祝贺他才是,”润玉说道,“来人,去把东海进献的那颗琅鲛珠取来。”
一名仙娥去了又回,银盘中托着一只小巧的锦盒,端到了鎏英面前。
润玉道:“本座已立誓不再踏足魔界,这份薄礼就有劳公主代为转交给魔尊,祝愿他与王后永结同心、白首不离。”
那锦盒里装的是一颗淡紫色的鲛珠,足有她手腕粗,浑圆莹滑,璀璨的珠光胜似星辰。鲛珠常见,琅鲛珠却是由鲛族的至纯之心所炼化,数万年才能寻得一颗的珍品。
说是薄礼,可谦虚到了虚伪的地步。
鎏英收下锦盒,拱手道:“那便先替凤兄谢过天帝陛下了。”
润玉微哂,轻描淡写地回敬她:“不用谢,区区一颗珠子,无足挂齿。”
*
宴席散去,润玉喝得酩酊大醉,走路摇晃得厉害,邝露一路跟随他回璇玑宫,几次想上前搀扶,都被挡了回来。
“陛下,您走慢些……”她忧心道。
“别跟着我。”润玉说。
其实他除了脸红一些,倒看不出醉了,眼睛依然亮亮的,洇着水雾,好像随时会流泪。
邝露怎么敢不跟着,她真怕润玉再为了锦觅做出什么傻事。
耗费一半天寿的血灵子、几乎害他丧命的穷奇……即使润玉真的大逆不道、罪孽深重,那么这些代价也已经足够了。
他赎过罪了,不要再折磨他了。邝露痛心地想。
她的眼中泪水漫漶,目光落到了润玉的腰身,走过去劝说道:“陛下……这个孩子,我们不要了好不好?锦觅回来了,二殿下不需要用灵胎救她了,拿掉它吧……这样您以后就不会再痛了。”
润玉忽地止步,转头看她,然后再看看自己的腹部,困扰道:“他不需要了么?”
“不需要了,不需要了……”邝露拼命地摇头,“陛下也不用受这种苦了。”
“可是,他怎么能不要它?”润玉似乎理解不了,自言自语道,“那天,他还让我把它留下呢……”
“陛下,锦觅回来了,她自己回来了,您不用再为了她伤害自己了。”邝露努力地解释,但她总感觉她与润玉之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,他们都听不懂彼此说的话。
“我要去问问他,他真的不要了吗……”润玉浑浑噩噩地想:旭凤他不要雪照,不要我,也不要这个孩子了,是这样吗?
他得亲自去问旭凤本人。
*
今夜忘川河的水面多出了一条碎星编织的缎带,一名紫衣少女踩着散碎的星子,在河上跳来跳去,飞扬的衣袖和裙摆像张开的蝶翅。
旭凤抱着凤翎剑站在船头,出神地眺望远处的少女,锦觅如小鸟般轻灵俏丽的身姿,比她脚下的星辰更为耀目。
失而复得,理当感激涕零,喜不自胜。
但他只想安静地远观,也不知是怕走近了梦就碎了,还是怕自己会清醒。
“鸦鸦!鸦鸦!”锦觅仰头向他招招手,“你快过来看呀!”
旭凤飞身腾空,越过幽绿的河流,来到她身边。
锦觅拽着他俯身看深不见底的忘川水,道:“星星都掉进了水里了。”
旭凤仔细看去,绿水中沉着明明灭灭的星子,仿佛幽暗里生出了破碎的白昼,如玉珠般滚动着,清光流淌。
锦觅凑过来亲了他的脸一口,傻笑着,不料脚下的星星沉了,身形一偏就要栽倒进水里——
旭凤眼疾手快地拦腰圈她进怀里,被她惊恐的表情逗笑了,叮咛道:“你小心点。”
“你是不是嫌我傻?”锦觅问。
旭凤扯着嘴角笑了笑。
锦觅空出的两只手捏他的脸,“你才是一只傻鸟呢。”
旭凤依着她说:“那我们不正好天生一对了?”
锦觅的手改为搂住他的脖子,“嗯!”
岸边黑色礁石堆出的高崖上。
邝露握满汗水的手,拉了拉润玉的袖摆,“陛下,我们……”
她听到一阵清润的笑声。
润玉低哑轻柔地笑着,眉梢无喜,眼尾无悲,犹如勘破了世情与生死,再无忧乐。
邝露浑身发冷,颤声问:“陛下,您怎么了?”
“没事,”润玉轻笑道,“我笑我自己。”
旭凤敏锐地扭头看向河岸,堆砌的礁石叠成了一条乌黑诡奇的山脉,山峰寸草不生,一览无余。
并没有人在那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