诛玉(十五)

邝露的手第一次和润玉的手相握,陛下的指尖凉凉的,掌心稍微有点出汗,皮肤柔润的触感和她想象中的一致。
润玉仍然牵着她,没有要放开的意思。
邝露两颊的眼泪被风吹干,眼睛干涩,她伏跪在床边,头枕着自己的手臂,迷惘无助地凝望着润玉的脸。
什么叫自愿呢。她恍惚地想,陛下是像爱锦觅仙子那样爱着二殿下,才甘愿忍受屈辱吗?
可如果是这样,当她问起润玉是否爱着旭凤时,润玉为什么要否认?
……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?
“你不懂。”润玉声音很轻地说,合着双眼假寐,并未看她。
“他是要我腹中的灵胎。”
邝露哑然失语,张了张嘴,许久才问:“……要陛下腹中的灵胎?”
“嗯,为了救锦觅。”润玉睁开眼,眸色清明,同时松手放开了她。
“你下去吧,我要休息了。”

原来竟是为了她啊。
邝露鼻尖一酸,眼眶里的热泪流出,慌乱地整理衣裙站起来,脚步沓杂地离开了寝殿。
她只想找个地方哭出来,流干所有眼泪后安静地死去。
锦觅,锦觅,如若可以,她真希望这世间从未有过这个人和这个名字。

*
雪照开心死了。
来天界半年有余,他虽然还是没有娘亲,但他有了二叔;二叔长得可高了,经常让他骑在肩上,给他买好吃的好玩的,还带他去看了他从没见过的凤凰花树。
那天他得了只银灰色的小兔子,是旭凤去山里给他捉的;刚断奶的霜色幼兔被他揣在领口,冒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和竖起的耳朵,搔得他下巴又酥又痒。
趁他欢喜着,旭凤逗他:“雪照,你更喜欢二叔,还是喜欢爹爹?”
“都喜欢!”他想也不想地回答。
“要是只能选一个呢?”
“唔……那还是爹爹!”
“臭小子。”旭凤弹他的脑门儿,“你不怕我不高兴啊?”
“哎哟,”雪照捂着额头,皱起鼻头说,“二叔不是那么小气的人!”
旭凤把他举起来,抛高再接住,“你这股油嘴滑舌的机灵劲儿,跟谁学的?”
“天生的!”雪照护紧自己的小兔子,“二叔放我下去!兔兔要被颠晕啦!”

旭凤领着小孩玩够了,送回璇玑宫交给润玉。
天帝陛下事必躬亲,终日案牍劳形,旭凤嘴上不说,实则心底一直惦记着润玉,怕他操劳过度,累坏了身子。
他和雪照一块儿走过去夺了润玉手中的朱笔,将人搂到怀里,劝说你就是不为孩子考虑,也得为自己考虑。
天天不是批折子就是跟那群老家伙周旋,也不怕肠子打结。
润玉厌烦地赶他走,说:“别的鸟族也不像你一般吵。”
旭凤朝雪照使眼色,小孩子立刻跑过来抱住润玉的腿,“爹爹、爹爹,陪陪我吧,我养了只小兔子,可爱死了呢,我带你去看。”
润玉被这一大一小缠着,有脾气也不便发作,冷冷地瞥了旭凤一眼,“你又给他捉兔子了?”
旭凤道:“小孩子喜欢嘛。”
润玉似有不满,长舒一口气,说:“以后不许了。”
旭凤戳雪照的脸,道:“听到没,以后不许叫我给你捉兔子了。”
雪照揉着自己被戳红的脸,摇摇润玉的手臂,“不是哒!是二叔主动要给我捉的!爹爹不喜欢兔子么?那我去把它放掉好了……它被捉到这里,一定也是很想娘亲的……”

娘亲两字好似润玉的死穴,雪照每提到娘亲,润玉的脸就白得像被剥了逆鳞。
旭凤愈发觉得雪照的身世扑朔迷离。
“你喜欢,就留下吧。”润玉摸摸雪照的头顶,“拿你没办法。”
旭凤捏着小孩子嘟起的脸肉,问润玉:“你从哪里捡的这个机灵鬼儿?”
“忘了。”润玉敷衍地略过问题,边替雪照拂去领边的兔毛,说,“你要是不想回去,你的栖梧宫还空着,每日都有人洒扫,能住。”
旭凤心中惊喜,面上依旧懒懒散散的,“你突然转性……不赶我走了啊。”
“嗯。”润玉云淡风轻地点了头,牵着雪照去找殿外的仙娥。
旭凤在案前呆立了半晌,良久露出个充满傻气的笑容。
没有人喜欢自己被人恨着,反正他是不喜欢;润玉不再反感他留在天界,就是对方不再恨他入骨的表现。
这样便很好了。

旭凤当晚没有回魔界,也没有去栖梧宫,他拉着润玉喝了两坛酒,横抱起天帝陛下滚到了龙床上。
他的手掌宽大厚实,贴在润玉平坦的小腹上,沿着腰线摸来摸去,喝醉后脑袋晕沉沉,说话也颠三倒四,“……宝宝呢?怎么没有?你又把它弄掉了?”
润玉比他清醒得多,但被他高大沉重的身躯压着,又让他胡乱摸一通,腰带衣襟全散开了,面颊绯红,难为情道:“我还能挺着肚子当天帝不成?人身时自然是看不出来的……”
“看出来有什么关系?”旭凤醉醺醺地说,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场面,笑得把头埋进身下人的脖子,“那雪照就能叫你娘亲了……”
润玉颈侧满是他的气息和体温,脸更红了,“你瞎说什么……”
“没瞎说……”旭凤嗅着他发丝间清淡的香味,嘀咕道,“我总是想,雪照是你跟我的孩子就好了……他叫我爹爹,叫你娘亲,然后我们把一起把他抚养长大;你教他治世之道,我教他行军布阵……将来他做天帝也好,魔尊也好……”
旭凤的声音逐渐小了,呼吸趋于匀稳,睡着了。
待四周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,润玉才自顾自地喃喃:“我可没想他让做这些……”

润玉回忆起从怀上灵胎到诞下雪照的经历,那段时日他过得苦不堪言,疼起来时恨不得天崩地裂,让六界一同来为这痛苦陪葬。
然而他真正触摸到那只从自己腹中孕育出的幼兽时,却感觉不到任何痛了;那一刻他终于明白,为何娘当初不惜被母族驱逐,忍辱负重,也要留下他这个仇人的血脉。
他同样舍弃不了这条从他身体里诞生的小生命,他甚至舍不得让雪照受一点委屈、吃一点苦头。天帝之位若是有那么好,旭凤自己怎么不要?
他曾想靠权势笼络人心、夺取所爱,但是他错了;即便他做了六界最尊贵的天帝,权倾四海八荒,他仍是一无所有的润玉。
雪照不必像他,雪照应当无忧无虑、自由自在;他虽身为应龙,却从未翱翔于天地,这一世皆被囚困于血缘、情仇、权欲的方寸之间,他只愿他的亲骨肉不再继承他的苦难,做个天外逍遥的散仙,长生不老,无病无痛,安稳一生足矣。

“玉儿……”旭凤又醒了,看到他还在,安心地闭了眼睛,悬直的鼻梁蹭着他的下巴尖,迷糊道,“你愿意吗……”
润玉被蹭得很痒,偏开头,“愿意什么?”
“我和你一起养雪照……”
如果旭凤一辈子是今天这样子,他当然愿意了;雪照那么喜欢旭凤,想来他这个秉性纯良、骄傲自大,坏也坏得坦荡的弟弟,作为父亲该是称职的。
“……好,”润玉挨着旭凤的额头,像哄小孩子似的,轻拍对方的背,“快睡吧,凤凰。”
旭凤入睡后更像孩子了,手指勾着他的头发,握得紧紧的,不时嗫嚅嘴唇发出几句呓语。
润玉听得清清楚楚,旭凤在叫葡萄。
估计是梦见锦觅了吧。

真好,他可一次都没能梦见过锦觅。
即便是在梦中,她也吝啬于见他。
润玉曾反省过,为何自己明明做到了无微不至地体贴她、爱护她,毫无底线地纵容她、迁就她;她依旧不肯施舍一星半点的爱意。
答案是……无解。
没有爱,就是没有爱。
他厌倦了。

*
旭凤一夜好眠,醒来见润玉就在枕边,面朝他安睡着;秀挺的鼻梁投下阴影,睫毛耷拉在深邃的眼窝中,眉头微蹙,像是做了噩梦。
“玉儿。”他摇晃润玉,“玉儿你醒醒。”
润玉睡眠浅,闻声苏醒,目光由惺忪转至清澈,困惑地看着他。
旭凤钻进被窝里圈住他的腰,瓮声瓮气地说:“我们把这个孩子留下,行吗?”
“大清早说什么梦话。”润玉不耐烦地合上眼,手推了推他的头,“走开……”
也许是朦胧的睡意作怪,润玉那句“走开”的尾音略微上扬,为话意徒添了三分娇嗔感。
轻飘飘地落到旭凤心间,使得他心猿意马,绮念横生。
不过当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讲。

“玉儿,我想了想……”旭凤拱到了润玉的胸前,那窄瘦的胸膛恰好围住了他的脸,属于润玉的体香浮动在他鼻尖。
他抱着兄长消瘦的身躯,好像抱一个人偶;毕竟寻常男子不会如此娇小轻盈,而女子又更为柔软丰润。润玉则介于两者之间,小小的,很软,瘦得让人担心,骨头稍显硌手。
他抱得很小心,因为他最清楚这具看似荏弱的身体里藏着多尖锐的锋刃。
“我想了想,”旭凤重起话头,郑重其事道,“这个孩子,我们……”
“——鸦鸦!”
少女生动活泼的嗓音在他耳边炸开!
“傻鸟……”
“二凤……”
“喜鹊……”
锦觅的脸宛如梦魇钻入他的脑海,侵占了他全部思绪。

“你要说什么?”润玉被他弄醒了,睡意全无,催促他有话快说。
旭凤的心急遽跳动,话到嘴边,舌头却犹如被人摁住了,怎么也开不了口。
润玉等够了,垂眸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,“好了旭凤,不要闹了。”

*
旭凤最后到底说没说什么话,润玉不记得了,他起床时人已经不在了。
离开前不忘给他留了一只传话的白海螺。
他放到耳边一听,是旭凤那常年提不起兴致的声音:“我回趟魔界,晚些来找你。”
润玉面无表情地将海螺丢到被褥里,不过那时他是真的以为,旭凤一定还会回来。
可惜他以为的,总是错的。

诛玉(十四)

润玉那条龙尾展开约莫一丈长,银白的龙鳞散发着幽莹生辉,软绵绵地拖曳在地毯上,随主人上身艰难的动作,有气无力地摆动厮磨。
旭凤与兄长交欢数次,此次终是体会到何为龙性本淫。
润玉趴在他腿间,含着他的性器舔弄口侍,红透了的嘴唇磨得微肿,急切的痴迷神色犹如馋嘴偷腥的猫。
旭凤的颈椎到尾骨酥麻不已,一波波的快感像翻涌的海浪将他高高抛起,他迷糊地想,他们以前厮混时润玉从未用过嘴,为何嘴上功夫这么好?
龙性本淫,对,只有兄长生性淫荡可以解释了。

情潮达到顶峰的瞬间,旭凤战栗的手猛地摁住润玉的后脑勺,手指缠着柔顺的发丝,挺腰狠顶入那张贪婪湿热口腔的深处,直捅进了细窄脆弱的喉管。
润玉激烈地挣扎,可头被他死命按在胯间,眼睛逼出泪水,喉咙反射性地痉挛,柔嫩的黏膜拥挤按压着入侵的异物,反倒给他带来了极大刺激。
旭凤眯着眼睛,随欲望攀登至顶峰的还有无端的暴戾,不提两人的恩怨纠葛,光是被他掌控凌辱的人是六界至尊的天帝这一认知,就足以让他飘然欲死。
润玉的手拍打着他的腰胯,手腕上的人鱼泪玉石相碰;原本明亮的双眼难过地睁不开,脸上满是泪水,喉咙里发出娇细的呜咽。
旭凤听着那璆然嘤咛交错之声,脑海一片空白,一股股精元泄尽。
他松了手,润玉起开伏在床边咳嗽,“呜嗯……咳、咳……”
被他强灌的腥重浊液大半咽了下去,但仍有部分呛得吐出来,混着津液挂在湿漉漉的唇边。

润玉没来得及擦干净嘴,又被人拖回床上,旭凤掐着他薄薄的腰身,手掌来回抚摸他丰满的龙尾。
“我不要了……”润玉嗓子哑得发不出声,一说话就疼,想必是刚刚擦伤了。
“没事,不欺负你。”旭凤答应得好好的,手指却掀开了他下腹的几片龙鳞,摸到隐藏的肉腔入口;那里黏湿肥厚,轻而易举就翕开了缝。
“里面……里面不行——”润玉挡开对方的手,翻身想藏起来。
“每次你都说不行。”旭凤把他翻回来,骑在他的尾巴上,盯着他说,“我就摸一摸,看我们的宝宝睡在哪里。”
润玉把手放到自己的腹部说:“就在这里啊……”
旭凤喜欢他这副反应迟钝的模样,亲着他的脸,然后手指摸到肉腔的缝隙,顺利滑了进去。

润玉的腰总共就那么细点,塞下内脏就满满当当了,何况再多个胎儿呢,所以旭凤很是好奇他的身体构造。
他动情多时,体质早在数不清的痴缠交媾中变得敏感,轻柔的吻落在他的眼睛、鼻尖、唇角、下巴……旭凤一对他温柔他就受不了,全身像是水里捞起来一般湿,尾巴也不晓得流了多少水。
布满薄茧手指探入他体内,宛如撕破了他清冷自持的表象,剖开他沿着潮湿温热的甬道,从龙尾一直摸索到人身;润玉失声地张开嘴,惊愕地目睹旭凤的整只右手放进自己的身体。
怎么会……也对,他连嘲风幼兽都生得出,吃下一只手,有什么难的。
像被攥住了。
龙尾和小腹,全身经络血管,都被那只手攥紧了。
旭凤每挪动手指一寸,他就颤抖一次,然后演变成了抽搐。好疼,要被撕裂了。

“凤凰……呜凤凰……”润玉怕得快哭了。他不怕痛,他怕的是失去自我,他的身体仿佛不属于他了,而是变成旭凤掌心的淫具、玩物。
可是又有一个声音冒出来提醒他:这是你自己选的,是你愿意的。
润玉的理智被两种声音夹击,视野眩晕,直到一阵尖锐的剧痛席卷了他——
“啊……”他嘶声尖叫着将身体绷成一把艳丽的弓。
“是这里吗?”旭凤的手指抵住了他体内深处的细小肉缝,恶劣地问他,“我们的宝宝在不在里面?”
润玉疼得尾鳍颤动,啪啪地拍击地板,比钉在砧板上的待宰活鱼更可怜。他逃避地摇着头,啜泣道:“不知道……我肚子好疼……”
旭凤当然不会真碰他那里,手指往外退,手腕卡在他穴腔口,将一圈外翻的艳红肉壁被撑得半透明,“到时候,宝宝会从这里出来吗?”
润玉实在是怕了,连连点头道:“是、是这里……你不要玩了……我会坏的。”
坏了可就生不出宝宝了。他想这样说,但旭凤已经抽出了手——水光淋漓的穴腔没有立即合拢,翕动着两指宽的粉嫩肉洞,嵌在闪耀的鳞片中间,真的好似尾巴被捅坏了。
润玉感到冷风灌了进来,空虚得全身皮肤都在叫嚣。
好过分,好过分。

旭凤满手是他的淫液,干脆抹在了他龙尾上,然后出于安慰和虚伪的歉意亲吻他。
润玉躲开了,旭凤想不想就从背后抱紧他,锁住他的双手叫他不能再躲;牙齿啃咬他后颈光滑的皮肤,舌头舔舐他锋利纤细的脊椎。
他的龙尾颤巍巍收为人足,两腿紧紧并拢着,在旭凤看来这是无声地邀请。
于是双腿被人以膝盖顶开,滚烫勃起的肉刃再次撞进他的后穴,凶猛无情地挞伐他不堪一击的肉体。

*
近卫长在禺疆宫当值上百年,自问是魔尊身边除卞城公主鎏英以外唯一的近臣。
六界传闻,魔尊对先王后一往情深、忠贞不二,他百年间所见也却是如此,魔尊虽放浪桀骜,但从未在男女之事上失节;那年固城一位长老送来一名绝色舞姬,体态轻盈如燕,可踩在碗沿边上翩翩起舞,在场众人无不惊艳。只有魔尊视若无物,连眼皮子都不曾抬起来瞄一下,于是便有了魔尊为先王后守节一说。
但到了今日,他才醒悟原来凤凰也是禽兽的一种,为个魂飞魄散的死人守节纯属无稽之谈。
不过魔尊愿意放下旧爱追寻新欢,纵情享乐绵延子嗣,对魔界来说并非坏事,只可怜了那群谋算着讨好结亲的朝臣。

近卫长在外殿守了一天一夜,期间打发了三位长老,赶走了七名婢女,总算在第二日天黑等到了魔尊起床。
旭凤懒散地披着外袍,眉间透着明眼人都懂的餍足感,瞧着是想叫两名婢子进去收拾,一见他,颇感意外道:“你怎么还在这儿?”
近卫长红着脸道:“属下……属下是怕有人误闯内殿,叨扰了尊上的……”
“噢。”旭凤拍拍他的肩,“辛苦你了,没事你可以下去了。”
“凤凰……”内殿传来低哑的唤声,其人似是极力忍耐着什么,竟带上了哭腔,“……凤凰!”
近卫长的脑子里嗡嗡作响,这……这声音!可不像女子的……而且什么人敢直呼魔尊为凤凰?
旭凤单手一拂,一面拱形结界晕着金光张开,将内殿的声音尽数隔绝。
“不好意思,忘了。”旭凤看着他,嘴角噙笑道,“你就当没听见吧。”
那笑容未达眼底,反倒让人产生了森森冷意。
“属下尊命。”近卫长冷汗直下,弯着腰退出了禺疆宫。
然而他心下百思不得其解,宁肯相信是自己耳聋听错了。

*
邝露急了一天一夜,她把润玉弄丢了。
如果她听话没有去找旭凤就好了,如果旭凤不知情,就不会瞒着她带走润玉。
她并不知道这两人经历了什么,按理说如果润玉不愿意,旭凤绝对带不走他;但是前者之性格和后者之态度,都让她极其不放心。
她不敢声张此事,只好暂且在璇玑宫内等候,倘若天亮前润玉还未归,她就禀明父亲,领兵去魔界要人。
心意已决,邝露一刻也等不下去了,万一润玉有个三长两短,她便是自裁堕入无间地狱,也要先取了旭凤的狗命。

就在踏出殿外的一刹那,邝露看见天上划过一道金光,身后寝殿内响起了微弱的咳嗽声和她最为熟识的那股灵力。
“陛下……”邝里掉头回去推开了殿门——
原本空空如也的床榻上锦被隆起了弧度,空气中残留着一丝魔族的气息。
“陛下!”邝露快步来到床边,眼神期盼忧心,站姿却十分拘谨,“您回来了……怎么样?好受些了吗?”

润玉朝里侧卧着,神情不知,怕冷似的蜷起了锦被下的身躯,说:“邝露,你替我找件衣裳吧。”
邝露如遭受雷击般,僵硬地立在原地,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。
她未经人事,但不是傻子,沸腾的愤怒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情绪,支使她伸出了手,要去掀开润玉身上那层薄薄的被子——
一只瘦弱细白的手拦下了她。
润玉翻过身来,望着她,说:“不要看,邝露。”
可是她已经看见了。
润玉探出被外的那条胳膊十分纤瘦,皮肤苍白得病态;小臂和圆润的肩头分别印有两枚浸血的牙印,还有各种青紫的、鲜红的痕迹。
这些印记向一块块烧红的铁贴紧她的皮肉,烙在了她心上,痛得她撕心裂肺。

她只是木楞地眨了眨眼,豆大颗的泪珠便接连落下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她茫然地问。
——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?
——你又为什么允许他这么对你?
——他,还有她,你为什么容忍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糟践你。
“陛下啊……”邝露呆讷地重复问道,“到底是为什么呢……”
润玉牵着她无处安放的手,拉到被子里,让她感到些许温度。
“是我。”润玉平淡地说,“是我自愿的,邝露。”

诛玉(十三)

“你太不坦诚了。”旭凤点破他的心口不一,“你就不能对我说真心话?”
润玉:“你想听真心话?”
“嗯。”旭凤理所当然道。
“那你听好了,”润玉说,“——我恨不得你死,这世上有我没你,有你没我;我告诉你救锦觅的办法,就是要看你求而不得,看你为希望破灭而痛不欲生,永受煎熬……”
旭凤的脸忽然贴上来,吻住他张合的嘴唇,将他剩余的话堵回去,轻咬他的下唇低笑道:“好的,我听到了。”
润玉宛如被人当头猛击,心间生出一种空落落的悲哀,比匕首刺进棉花还要忿懑数倍。
他的眼眶鼻尖酸涩,竟感到泪水不受控制地涌漫出来。旭凤拥他进怀里,接住了他满腹的痛恨和委屈。

“我知道你舍不得杀我。”旭凤小声地同他耳语道,“你要是那么想我死,你当初为什么放任锦觅救我?你不止是为了讨好她,对吗?”
“不过我知道,你也不肯让我好好活着,因为你恨我、恨我母神,也恨父帝;我全部都明白。”旭凤恳切地问,“你究竟想要什么呢?润玉。如果是要我跟你一样,忍受万年孤独的无尽岁月,你已经成功了;可你给我希望,却不让我实现它,那你是在教我恨你。”
“你就那么想我恨你吗?”

润玉伏在对方的胸膛,眼泪沾湿衣襟,他的脸埋进了旭凤的颈侧,无人知晓他此刻的表情。
“说到底,你就是不肯放过我,也不肯放过你自己。”旭凤搂紧他,任由他哭。
“那我们各取所需,你觉得如何?”旭凤放在他背脊的手下移,落在他细韧的后腰,“这个孩子出生前,我做你想要的、你眼里的旭凤……之后,我们互不相欠。”
语落,润玉抬起脸,眼睫湿润,双唇艳红,充血的眼睛末尾上挑荡开笑意,“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。”
他就着手背抹掉双颊的泪痕,维持笑容道:“就依你说的,等这个孩子出生了,我们互不相欠。”
他的心上撕开一条巨大的裂口,裂缝里暗黑幽邃,照不进一线光明。
“但在这之前,你猜猜……我想要什么样的旭凤。”

*
魔界守卫不如天界规矩森严,当值期间若差事清闲,聚在一块儿斗鸡走马、小酌一杯实属常见,只要提防着不被巡防的近卫长逮个正着——
近卫长是魔尊身边的人,新任魔尊出身贵胄,血统高贵,曾是天上最强大耀眼的太阳,后堕身为魔,那派头和气场也是一等一的张狂。
有言道,怕什么来什么。
几名小兵正倚着手中长枪打瞌睡,霎时间四周狂风大作,随后一道精微似火的灵力以碾碎山河的强压降落,激荡的气波掀起漫天飞沙!
众人的眼睛被沙石所迷,只能眯开一条缝视物。
只见迎面一人大步流星走来,黑袍洒金描凤,身姿英挺焕发;但魔尊今日有所不同,臂弯中竟横抱了一名女子,那怀中人周身裹着白色斗篷,看不出相貌,也不知是昏是醒,隐约可见姿态娇弱,头倚靠在魔尊的胸前,两条光裸的小腿掩在衣袍下,细长洁白,轻柔地晃荡着。

“尊、尊上……”
一众魔兵注目着旭凤穿过城门,走向断崖上的宫殿,纷纷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。
这事过于震撼,在场的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。
“先水神……不,王后殒身后,尊上不就铁了心当鳏夫守节吗?长老们敬献的妖姬美人他一概不要,这回怎、怎就破戒了……”
说话的小兵被旁边的人骂道:“狗屁!守什么节!真当魔界是天界那口活棺材啊,当今尊上洒脱恣意、放荡不羁,颇具我魔族风范,这他妈是大喜事!少看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瞎诌出来的话本!”
有人摸下巴咂嘴道:“尊上这位新欢,想必不简单,何等媚骨天成才能让尊上半路上就忍不住把她给……”
“那小腰细的……啧啧,莫不是天山下的白狐族圣女?”
“嘘!嘘——近卫长来了!”

*
润玉被旭凤扔到床上,遮风的斗篷也让对方剥下丢到一边。
任凭外面的人猜破了天去,也想不到魔尊带回来的人会是高不可攀的天帝陛下。
两人在璇玑宫已经胡来过一回,润玉衣裳没拿完,导致衣摆下两条细长的腿裸着,肌肤玉洁光滑,倘若撩起内衫,即可窥见藏在隐秘处的齿印淤痕。
旭凤自己倒是穿戴得整整齐齐,不过刚放了他,就紧跟着跪上床来,将他整个人覆盖在身下,俯身啃他的脖子。

润玉被压得不舒服,在对方留出的狭窄空隙里挪动肩和头部,结果碰散了束发,银簪顺着泼墨般的青丝滑到了肩头,旭凤正好脱下了他的外衣,衣襟落到手肘。
他裸露在外的锁骨至肩头纤弱削薄,皮肤泛着雪白亮光,散乱的黑发与一支银簪绞缠,媚意入骨。
旭凤总算像只鸟儿了,细细密密地啄吻他的颈脖、肩线,并拉起他的双手放到自己的腰间,“玉儿,帮我宽衣……”
润玉没拒绝,却也没有依言照做解下那根腰带,而是手指摸索着衣缘探进了旭凤的胸膛……

“——咣当!”
烛台被撞倒的动静乍然打断了他们的行径。
旭凤及时扯过褪去的薄衫盖住了润玉的脸,扭头冷眼看去,原来是他亲手提拔的近卫队长。
“尊上……”近卫长直接给他跪下了,不敢抬头,喘气也小心翼翼道,“属下不知……误闯了内殿,请尊上恕罪……”
旭凤气不打一处来,拎起床头的香炉砸过去,“快滚!”
近卫长连滚带爬地退去了外殿,拐过屏风时隐约听见一人道:“你那么凶做什么?”
那声音喑哑幽沉,却柔情似水,恍然一听竟辨不出男女。
他是近卫队长,近身护卫魔尊乃是使命职责所在,就算滚,也仅仅是滚到外殿罢了。
即使里头那些令人面红心跳的声响传到耳朵里,他也要装成一尊铁面无私、不动如山的门神。

*
旭凤把人折腾了小半日,终于心满意足了。
润玉活活疼了一夜,才缓过来就被他按在床上乱搞,弄完第一轮还换地方,这下彻底耗空了精神体力,躺在里侧半昏半睡。
旭凤的手指沿着润玉后背突出的脊梁骨节往下摩挲,划过凹陷的腰窝,停在了尾椎骨。
连那里也有他留下的牙印。
倒不是他多爱咬人,是他发觉润玉喜欢这样。
润玉喜欢被他咬。
天底下什么癖好的人都有,有人喜欢温柔体贴;有人喜欢粗暴强制。他认为润玉属于后者。
依据是每次他们每次接吻和交合,如果他不使狠劲掐着润玉的下巴或腰和腿,对方一定是不情愿接纳他的。
越温柔地安抚,润玉的身体越紧张,就像碰一下就闭合的含羞草。你需要粗鲁地掰折、蹂躏,那具躯体才会朝你打开,吐出香甜娇软的蕊心。

但粗暴过头也不行,比如上次,润玉会崩溃;要驯服这条敏感内敛的白龙,不仅要软硬兼施,还得足够细心和耐心。可惜旭凤细心和耐心都没有,所以他总是惹润玉生气。
不过他大致已习惯这才是润玉的真面目了。
谦逊温润的夜神殿下、亲厚包容的兄长,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他的错觉。是他错认为兄长是无条件忍让、从来无害的;是他、是母神和父帝,是他们所有人都忽略了润玉那副驯顺面孔下深埋的锋利棱角,才导致了如今的结果。

但时至今日他发现,自己对润玉的了解仍是浅薄得不值一提。那棱角两头皆锋,杀死他们时,也会割伤润玉本身。——即便如此,润玉依然不惜一切代价想重创他。

何苦呢?
旭凤想不明白,他应该永远不会明白。
他从后方拥抱润玉的身体,这是他哥哥啊,他在这天地间唯一的、仅剩的血亲。
我现在补偿你,你能稍微好受点吗?
我加倍对你好,还来得及吗?

*
润玉在身后的人贴上来的那一瞬间,清醒了。
他没动,静静地感受着旭凤的体温,他没来由地想到三个字:太迟了。
他一生所求不多,曾经求的不过是偏安一隅、淡泊此生;后来求的是一份长情,和让母亲性命无虞;只是这些终究是奢望罢了。
假如向上苍祈祷有用的话,他愿求当年簌离不曾在省经阁内遇见北辰君;愿求水神和太微不曾以上神之誓定下他与锦觅的婚约;愿求旭凤涅槃之时不曾坠落花界。
如果这一切都不行,他只求旭凤抱他的这次,发生在数千年前他们的孩童时代。
他被荼姚囚禁在空无一人的漆黑宫殿,无论如何哭喊求救,都没有人回应,他被丢弃在绝望里。这时旭凤来了,小时候的旭凤,长大后的旭凤,都没关系。
抱抱他就好,让他感受到一点点温度就好。
而现在,已经太迟了啊。

诛玉(十二)

三天过后,润玉得到了一个快快乐乐的小孩子。
雪照乖巧地走到台阶下,有模有样地给他行礼,“父帝。”
润玉忍俊不禁,搁了笔,朝孩子伸出手,“过来。”
雪照显出原形,一步步蹦跳着上了台阶,笑嘻嘻地钻进他的怀里。
润玉搂着小小的儿子,低头问:“这回你高兴了?”
“嗯!”雪照笃定地点头,“我以后会守规矩,不胡闹、不给父帝添乱!”
润玉没管束过他对自己的称呼,更不信一个四岁孩童能想到这些,道:“这话是谁教你的呀?”
雪照乌黑的眼珠骨碌碌转着,机灵地转移话题道:“我、我给你带了礼物!”
润玉想也知道是谁教的,不追究了,专心和小孩相处,“什么礼物?”

雪照拿出一只白色锦囊,短短的手指鼓捣了一小会儿,边和他说:“是二叔给我的小包包……”说着,从锦囊里抽出一串惟妙惟肖的糖人,人身龙尾,头脸是照着他的模样画的,下半截盘绕的龙尾串在竹签上,每一片龙鳞都描得精细至极。
“爹……父帝的大尾巴……”雪照眼馋着糖人,吞咽道,“我都没见过呢。”
润玉转动着细竹签赏玩这串糖人,不必猜,只有旭凤见过他龙尾的全貌;但送他这个做什么?他又不是小孩子了,还能被这点小玩意儿感动不成?
“照儿,二叔对你好吗?”
“好呀。”雪照的心被糖人吸走了,含着手指道,“嗯爹爹我想吃……”
“就你贪吃。”润玉话是这么说,还是把糖人给了小孩子;然而雪照刚张指要接,他坏心地收回了手,逗弄道,“不是说送给我的吗?”
雪照伸着手臂想抢,口不择言道:“嗯……嗯、二叔说你不肯定喜欢,会赏给我吃的……”

润玉心情微妙,一时间给也不是,不给也不是,他迟疑的间隙,雪照攀着他的肩去够他手里的糖人,张嘴一口咬掉了糖人的头。
然后怕挨揍,推开他跑了。
润玉看着手里没了脑袋的“自己”,气极反笑,招手让小孩子回来,说:“他说的对,给你了。”
雪照两腮鼓起,嘴里包着糖,含含糊糊地说了句“照儿谢过父帝”,高举着无头糖人,大摇大摆地跑出宫殿。

*
邝露作为雪照心目中第二亲近的人,有幸分享了那串糖人。
虽然小孩掰断一截尾巴喂进她嘴里时,她是拒绝的。
那糖除了甜得发腻,并没甚么新奇滋味,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欢;不过到底是润玉的尾巴,就算是假的,也让她心跳漏了一拍。
糖人是魔尊给的,无论是去人间街头找手艺人捏的,还是用自身灵力幻化的,都要见过真的才能做成这样子。
白龙唯有动情时会露尾显形,那就是说魔尊见过陛下的真身……他们……
邝露面红耳赤,不自觉加快了脚步。
她未经人事,对男女之事尚且一窍不通,何况是两个男人呢。他们孩子都有了,怕是什么都做过吧,见过尾巴又有哪里稀奇了……
可她就是觉得胸闷,堵得慌,害臊得不想见人了。

她站在璇玑宫外待双颊和耳根的红晕散去,深吸气走入了内殿。
润玉不喜骄奢淫逸,登位后未挪过宫殿,璇玑宫内的陈设一如往昔,人也冷冷清清。
她靠近寝殿,忽地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味,惊觉不妙,疾步推门而入——
“陛下!”
邝露惊叫,俯身跪地察看躺在一片狼藉中的人;润玉掀翻了所有灯盏香炉,床榻凌乱,手指紧攥着一缕帐幔轻纱,似是捱不过难忍的疼痛从而咬破了嘴唇,手臂被自己抓得血痕累累,最后体力不支晕倒过去。
她是听九霄云殿侍奉的仙娥说陛下临时身体不适,摆驾回了璇玑宫,没想到情况竟这么严重。

“陛下……”邝露慌忙焦灼地扫视他的身体状况,本想去请岐黄仙官,但一想到润玉腹中的骨肉,她便落入了保守秘密和救命重要的两难境地。
于润玉的身份而言,他与旭凤的关系一旦见光,后果难料,即便是走漏了一丁点风声,她也担待不起。可是此刻她又能为润玉做什么呢?以她微薄的灵力,根本不能为润玉缓解丝毫痛楚。
邝露急出了眼泪,握紧润玉冰冷的手,啜泣道:“陛下……”
润玉的眼睑细颤,苍白的脸颊挂着汗珠,迟缓地睁开了眼,迷蒙的眸光逐渐清明,启唇气若游丝道:“我又没死……你哭什么?”
邝露再也忍不住,额头抵着他的手背痛哭出声,“是邝露无能,无法为陛下排忧解难……”她眼眶通红地询问道,“陛下、陛下是何处不适?是穷奇的余毒未清么?渡给我,我愿替陛下受苦……”

润玉抬手拭去她颊边的泪珠,声音孱弱道:“别傻了,是因为我肚子里……是他火神的血脉。”
原是灵胎与母体属性相冲造成的痛苦。邝露的目光紧锁他的腹部,道:“那、那我去找魔尊来……他定能为陛下——”
“不许去找他。”润玉手背青筋暴起,死死钳着她的手,“我的事……与他无关。”
邝露误解了他的话意,不平道:“可陛下是为他才受的这份苦!怎能不关他的事!”
“……你听我的话。”润玉无心多加解释,厌倦地合上眼。
一闭眼,他的意识犹如沉入了深黑的海底,他甚至无力再感受到痛,只剩冷和困意;邝露又说了什么,他听不清,他躺在冷硬的地面上沉沉地陷入昏迷。

……
润玉梦见了簌离,他的生母。
梦里的娘亲黑发红衣,艳丽的眉眼极尽温柔地望着他,柔若无骨的素手轻抚他的脸,“娘的鲤儿……要快快长大。”
他的额头和胸膛仿佛被撕去了一块肉,鲜血顺着鬓角、肋下流淌,疼得他喘不过气。
“娘……”他像溺水将死的人,挽住那只养尊处优的手,“娘爱我么?”
簌离眼角有泪落下,眸光烨亮道:“娘怎会不爱你呢?”
他又问:“那为什么……我这么痛?”
“鲤儿,娘亲没有办法……”簌离埋头抽泣,愧疚道,“娘真的没有办法……”
滚烫的泪水滴到他脸上,他追问:“那……爱都是这么痛吗?”
是否爱人与被人爱,俱要承受钻心刻骨之痛?
簌离没有回答他,只是默然垂首落泪。
光线变得暗淡,黑暗像夜晚一般温和地吞噬了母亲的脸庞,他被重新卷进混沌的深渊。

*
润玉熬过了堪比剥皮剔骨的苦痛之刑,但对他来说,最难过的莫过于醒来的那一刻,看见坐在了榻边的旭凤。
他的千疮百孔的心如同被人剜出来丢在地上,再次狠狠践踏了一回。
邝露。他咬牙切齿地想叫这个名字,厉声斥责她为何违抗自己的命令、为何擅自作主叫来自己最不想见的人!为何要让旭凤看见……
他不需要怜悯,不需要施舍。
尤其是眼前这个,羞辱过他无数遍的,他的至亲。

“你那眼神……跟要吃了我似的。”旭凤被他瞪得后颈发凉。
润玉正起身,越过人喊道:“邝露!”
旭凤挡住他,两手按着他的肩把他摁回去躺下,“你别乱动。”
润玉打掉那两只手,“别碰我。”
旭凤听话地将手拿开,举在半空中,“是,遵命。”
润玉本想叫人,转念作罢,扶着钝痛的额头说:“你可以回去了。”
“兄长真是薄情,臣弟照顾了您大半夜,说赶我走就赶我走。”旭凤那样像是赖上他了,挪位置朝里坐了点,牵起他的左手道,“润玉,你不是还在生气吧?”
润玉反手要扇这个无耻之徒一巴掌,却被对方拉着手贴到胸口;旭凤灼热的体温隔着衣料渗进他掌心,还有怦然的心跳。
“我是来跟你道歉的。”旭凤说。

润玉只觉荒谬,反问:“你跟我道什么歉?”
“你知道。”旭凤拉长语调,讨好地说,“你就原谅我吧。”
润玉强硬地抽走自己的手,别开脸眼不见为净道:“你赶紧走,恕不远送。”
“哥……”旭凤审视着他,说,“你明明就很需要我。”
润玉牙痒痒了,重重地咬字道:“我向来知道你骄傲自大,但没想到你还恬不知耻。”
“我不就说了几句实话吗?你至于气成这样?”旭凤干脆两手撑在床上凑近他,“有我在的话,你就不会像今天和上一次那么痛了。”
润玉转回来和他相视,“你以为我怕痛?”
“我怕,”旭凤投降道,“我怕你痛,行了吧?”
“不劳魔尊操心,你就算日日夜夜对我呵护备至,也无法得偿所愿了,因为——”润玉好整以暇地笑道,“等灵胎一降生,我会亲手毁去它的元神。而你,什么都得不到。”


旭凤闷闷地叹气,“哎,我怎么说你才信,我不是为孩子来的,我是担心你而已。”
润玉面带倦意地挥了挥手,“好了,我不想听你废话,快滚。”
旭凤扳正他的肩,与他面对面,直白道:“润玉,我问你,你喜欢我吗?”
恐怕唯有旭凤这等自我感觉相当良好的人,才问的出这种问题。
润玉毫不退却地扬起下巴,道:“不喜欢。”
我为什么要喜欢一个不喜欢我的人。

诛玉(十一)

阔别四年重回天界,邝露对天宫内永不熄灭的灯烛、不染纤尘的帘幔,产生了莫名的生分感。
天上的时日不过流逝了短短四天,太巳真人听闻她与润玉一同归来,还带着个半大小子,急急忙忙地叫她回自家府邸促膝长谈。
邝露到了家,父亲拉着她一顿嘘寒问暖,旁敲侧击,左右不过是打听小孩子的身世。
邝露深知父亲的忧虑,但真相她决计不会讲,只搪塞了几句备好的笼统说辞。
知女莫若父,太巳真人一听便晓得她有所隐瞒;而他向来疼惜着这个女儿,见她不愿说,只好苦口婆心地劝道:“你啊,千万别犯傻!那条白龙的心计何等深沉,他若以花言巧语诓骗于你,你切莫听信!”
邝露汗颜道:“爹,你别这样说陛下……”

太巳真人横眉怒目道:“他如何夺得这天帝之位的,你我父女二人再清楚不过!论手腕城府,那只凤凰就是再活一世也不是他的对手!他连生父和亲兄弟的性命也能算计,何况你呢?你就是被他迷了心窍!让你嫁人你不嫁,非要守着这么个无情无义……”
“爹!”邝露高声喝止道,“陛下待我们父女不薄,你何至于这样诋毁他!”
太巳真人给她气得跳脚,直数落她道:“我的女儿啊!你醒醒吧,这位天帝陛下的心是冷的,你捂不热!”见她固执地别过头不愿再听,又道:“好!你非要执迷不悟,谁也劝不住你,我就问你一句,那孩子是不是……你给他生的!?”
“爹你胡说什么呢!”邝露惊愕地抬头,咬唇道,“陛下才不是那样龌龊之人!”
“那就好!”太巳真人得到她的矢口否认,总算宽了心,哼声道,“你爹我虽不是什么忠肝义胆之士,但最起码的骨气还是不缺,他要是敢欺负你,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砍他一条尾巴出气!”
邝露无言以对,心知父亲是怜爱自己,但她委实听不得旁人对润玉无端猜忌,告别了太巳真人,立即赶回璇玑宫看望雪照。

润玉一回天界便去了九霄云殿,被这些天积攒下政务缠得分不开身,雪照独自留在璇玑宫受两名仙娥照料,邝露一来,小孩子欢天喜地撞进她的怀里。
“姑姑,你终于来了……”雪照仰起脸,眼睛闪着泪花,“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?这里又大又空,一个小朋友也没有……我不想呆在这儿了。”
邝露抿着笑,柔声道:“阿照,这里就是家呀。”
雪照藏进她的怀里,揉着泪眼,委屈地放声大哭,“呜哇——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阿花了。”
邝露的心随这哭声一起抽痛,她宽慰道:“阿照别哭,没事的,这里除了阿花,什么都有呀,姑姑带你去找小仙童和仙鹤陪你玩……”
“我不要哇啊呜呜……我不要!我就要阿花……还要她养的小猫球球,呜哇啊……”
小孩子的哭声嘹亮,气势蛮横不可挡,邝露哄了半天不见好,生怕他哭坏了嗓子。

“在吵什么?”润玉透着倦意的声音响起。
邝露和几名仙娥齐齐欠身行礼,“陛下。”
润玉走到大哭的小孩子面前,缓慢蹲下身,嘴角泛起亲和的笑意,“照儿,哭什么呢?”
雪照对他的新身份尚未适应,仍扯着他的袖摆哭喊道:“爹爹,照儿想回家,想、想和阿花、球球玩……”
“这里就是你的家。”润玉牵着小孩子的手,说,“爹爹也是在这里长大的,你看这里什么都有啊。想不想荡秋千?骑小马?还是找人陪你玩捉迷藏?你说出来,爹爹一定满足你。”
“我不要……我不要呜呜……”
润玉虽然还笑着,眼神却不带分毫暖色,漫不经心道:“阿花和球球是没有了,无论你怎么哭,都不会有。”
雪照愣愣地盯着他,止住了哭声。

“除了她们,你还想见谁?”润玉问。
雪照抽泣着,奶声奶气道:“要、要见二叔!”提着嗓子闹道,“爹爹不好!我不做你的小孩了!”
“小殿下……!”邝露大惊,欲为小孩子开脱两句,不料被润玉抬手制止了。
润玉替那张小花脸擦干泪痕,冷淡地说:“这几年我是把你惯坏了,什么话都敢说。”
雪照气鼓鼓地瘪着嘴,不看他了。
“不过……”润玉语气一变,缓和道,“你想见二叔,倒也不是不行。”
雪照斜眸瞟着他,等他妥协。
“邝露,你带他去魔界吧。”润玉发话道,“告诉魔尊,犬子骄纵任性、本性顽劣,劳烦他代为管教三日。”
“……”邝露观察着他的神色,最终遵命道,“是,陛下。”
“我去三个月!三年!我一辈子都不回来啦!”雪照朝他做了个鬼脸,一溜烟儿跑了。
两旁的仙娥忙去追赶。
润玉起身望着小孩子跑远的背影,挑了挑眉,满不在乎道:“真不知是像谁。”
邝露求情道:“小殿下年幼无知,童言无忌,还请陛下切勿怪罪。”

“我怎会同稚子计较。”润玉眼皮一抬,质问,“莫非连你也认为,本座是那心黑腹窄、多疑记仇之人?”
邝露触觉敏锐,心思细腻,多少懂得他那副百转千回的心肠;先是给他道了歉求恕罪,又说了许多句宽他胸怀的好话,忙不迭地告退了。
润玉继位天帝以来,性格也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,曾经再如何筹算谋划,表面上仍是谦和温煦的夜神;近年来却愈发严苛专横、阴晴不定。
离了璇玑宫,邝露稍松了口气,心想所谓的伴君如伴虎,便是这个意思了吧。

*
旭凤在魔界的日子是比天界逍遥些。
魔族分群而居,各族事务皆交由各位城主长老打理,论不清扯不平的,才会闹到他跟前来。
他生性豁达开朗,对弯弯绕绕的事情最没耐心,打仗可以,为政不行;所以近卫匆匆忙忙地跑来禀报“尊上不好啦天界派人来了”的时候,他的第一反应是:润玉又想作什么妖?
第一次是喊他去弑兄继位,第二次是告诉他复活锦觅的法子。——这两件事看起来,于他是百利而无一害,然而实际上,他并没捞着什么好。
弑兄继位他是做不出来,无论润玉再怎么渲染他那么做是“拨乱反正”“兴利除弊”“一桩伟业”,他都不可能下得去手,也没有那份兴趣。

至于使锦觅复生,则是他的夙愿;此事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,他便要倾其所有一试。反常之处在于润玉告诉他得太轻易了,没有向他提任何条件和代价;这也就罢了,关键是此事对润玉自身来说,是百害而无一利。
他自问做不到献出亲生骨血以了他人心愿。润玉居然肯为他做到这份上?凭什么?他们的兄弟情早在他死的那一天就决裂了。
若不是锦觅以身殉战,阻止了他们自相残杀,他或许活不到今天;润玉当初是铁了心要和他死你我活、同归于尽,如今又来献殷情,谁知在打什么主意。
弑兄继位他可以不上当,可是有机会救锦觅的陷阱,他却不能不跳。
不过他仍然想不通,他跳了之后等待他的不是刀山火海、斧钺汤镬,而是难得的……他难以言述那种关系算什么。
他偶尔是会觉得,润玉大概脑子烧坏了。
反正,兵来将挡、水来土掩,他奉陪到底。

事情的发展往往令人意想不到。
旭凤看着那个朝他冲过来的小孩,还没他腰高,长得粉雕玉琢煞是可爱,“二叔!——”
眼看雪照要一头撞到他身上,旭凤手臂一勾把小孩拎起来,“小捣蛋鬼,你怎么来了?”
“爹爹不要我了!”雪照恨恨地瞪圆眼睛,泪光在眼眶里打转,
“为什么?”旭凤心说:那我也不能要你,我还没娶妻呢。
“不知道,他坏!”雪照愤愤不平道,但由于还小,做什么表情都十分滑稽。
听到“他坏”二字,旭凤心情大好,把雪照抛高再接住,逗得小孩咯咯笑个不停。

邝露与三名仙侍立在一旁,见他们“叔侄”二人处得亲密无间,故而放下心来;她将润玉嘱咐的话复述了一遍,便领着侍从回去了。
旭凤暗想:你儿子不听话送来让我管教,有这么当父帝的?
待玩闹过后,旭凤戳小孩子的脑门儿,指责道:“你也是个没心没肺的,那是你爹啊,你怎么能说他坏。”
“他变了!”雪照黏人,坐在他腿上抱住他胳膊,“二叔,你能把我爹爹变回去吗?还有邝露姑姑……他们都变得好奇怪。”
“哪里奇怪了?”
“不知道嘛。”雪照苦恼地挠头,很快被他肩上的凤凰吸引了注意力,手指抠着刺绣的金线,嘀咕道,“我想回以前的家,天上不好玩……也没有娘亲……”
旭凤大约明白,小孩子在人间热闹惯了,回天界自然怕寂寞。
他自小有兄长陪伴,又是嫡子,呼风唤雨应有尽有,从没缺过乐子;管教他不行,玩乐他在行。
“好了别气了。”旭凤握着雪照的小手,“二叔带你回去找你的朋友玩儿。”
雪照挥舞着小手雀跃道:“二叔万岁!”
旭凤薅了一把小孩子的头,笑道:“你少咒我。”

他和润玉之间的龃龉,不至于牵连到无辜孩童,哪怕雪照是润玉的亲骨肉,他也不会伤害其一分一毫。
他想要的只是一个未出世的灵胎而已,面对会哭会笑的孩子,他做不出生祭那等残忍的事,锦觅也不会希望他那么做。
可惜他那日的所作所为把润玉惹生气了,现在对方究竟想怎样,他着实猜不透。
连带看到雪照的脸,想的也是:长大了千万别像你爹爹,心眼儿比太湖石上的洞还多。

诛玉(十)

邝露带雪照梳洗用完早膳后,陪小孩子在屋里扎风筝。要把削细的竹篾箍成龙骨并非易事,困难不说,还有不少竹刺扎进了肉里。她本可施法变出一只成品,但雪照说是要送给爹爹的,那做工不精细倒也不碍事,关键是亲手所制的心意。
一想到润玉,手指被割破的小伤口不再细密的疼了,她挑出小刺,正欲施灵力复原,雪照却拿住了她的手放到嘴边吹气:“姑姑的手流血了,我给姑姑吹吹。”
“谢谢阿照,真懂事。”邝露摸着小孩子的发顶,心中升起暖意。
她想,这孩子应该很像小时候的陛下吧?她陪润玉去洞庭湖寻回记忆时,不止一次想象过那条年幼的小白龙,每每耳边回响起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,她便又更不舍留润玉一人面对残酷的过去和孤独的将来。
她自幼在父亲的疼惜庇佑下娇养长大,无从体会孤苦之痛,只庆幸还好阿照不必吃那种苦头。
这么千好万好的孩子,偏偏是……润玉和那个人所生。

雪照的身世若是为外人所知,后果不敢设想。——不管怎么说,真相还是太过惊世骇俗了。
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呢?为何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,罔顾伦常,留下和……亲兄弟的子嗣。
在旁人眼里,她是润玉最亲近和信任的心腹,可只有她自己明白,她从未走进过润玉的内心。
无论是当年以身犯险施行禁术,不惜损耗一半的血与灵寿救锦觅的润玉;抑或是今日甘愿雌伏于他人身下,受尽折磨诞下不伦血脉的润玉……她都不懂。在她看来,锦觅与旭凤,全是不值得他如此付出的人。
可是不理解并不妨碍她的憧憬。
她的玉树即便是碎了,她也甘愿守着那些碎玉,等待它们重新愈合的那天。
“阿照,”邝露捧起雪照稚嫩的脸颊,望着那双懵懂纯净的眼睛,“你长大以后,一定要……”
对你爹爹好一点。
他很可怜的。

“爹爹!”雪照转开头朝门口叫道,然后跳下小椅子奔向迎面走来的人。
润玉一弯腰抱起了穿得像个小粉团子的小孩,雪照搂住他的脖子,在他脸上亲了两口,撒娇道:“昨晚我是一个人睡的,呜呜你都不在……你去哪里啦?”
润玉被缠得心烦意乱,却没脾气,只捏捏小孩的鼻头,宠溺道:“你都这么大了还要挨着人睡,羞不羞。”
“喜欢你才要挨着你睡的!”雪照鼓起腮帮子,骄傲道,“二叔问我跟不跟他走,我都说不要呢。”
润玉的脸色瞬间冷却下来,看着坐在自己臂弯里的小孩,问:“照儿喜欢二叔吗?”
“喜欢呀。”雪照单纯地点点头,管不住的小手玩起他的头发,“爹爹,二叔好厉害的,他、他说等我长大了,要教我打仗,还要带我去看世间最美的花儿呢!”
润玉又问:“那把你送去当二叔的小孩,好不好?”
“不好!”雪照扑过来抱紧他,小脸埋进他的颈窝,抽抽噎噎地嘟囔道,“我最、最喜欢爹爹了……呜你不能把我送给二叔……”
润玉哭笑不得,安抚地拍拍小孩子的背,“好了不会把你送人的。”
“拉勾勾……”雪照泪眼汪汪地瞅着他。
“嗯,拉勾。”润玉伸出小指和小手勾了勾。

邝露等他们父子二人说完话才走上前,看他身后再无别人跟着,踌躇地不知该不该问。
润玉好似知道她想问什么,道:“他不会回来了。”
“陛下和魔尊……”
“我回来时见后山有一处温泉,我们带照儿去吧。”
润玉截断她的话头,提议道。
邝露呆愣了片时,待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,喜悦即刻盖过了疑虑,笑道:“嗯!”

*
苍翠的巨松伞冠托着厚重的积雪,林中山涧一处泉眼冒着热腾腾的白雾,水面氤氲宛如浮着云烟,泉边砌高的鹅卵石上叠放着衣物和一掌宽的系腰丝带。
润玉的下半身化为龙尾,丰腴瑰丽的长尾蜷在水底,一抹半透明的尾鳍搭在岸上,水光掩映下银蓝的龙鳞丽泽生光。
他听见孩童欢呼的喊叫和女子的轻笑,尾鳍沉进水里,淡亮的碎光在水下闪耀,龙尾顷刻间恢复为双腿。
他的龙尾至今只露给锦觅和旭凤看过,其他人哪怕是邝露也不曾见过。
为遮挡右胸刮鳞所致的丑陋疤痕,他仍穿着一件白色寝衣,被水打湿后的衣裳半透不透的贴着肩臂,邝露见了他不由得脸一红。
雪照匆匆跑来扑腾着跳进温泉,由于个儿矮不会水,呛得直咳嗽,润玉游过去把孩子揽在怀里,又被那落水小狗似的模样逗得笑出声。
邝露就在泉边坐着,只放了两条白玉无瑕的小腿泡进水中,她低着头仿若在思索什么,实则是不太敢毫无遮拦地打量润玉。

雪照背靠着润玉的胸膛,压住了那片伤疤,小手拿着一只青铜浇铸的镂空鱼儿,边玩边问:“爹爹,我娘是不是去天上啦?”
润玉意外道:“为什么这样问?”
“隔壁阿花也没娘,她悄悄告诉我,她娘是去天上变成星星啦。”雪照用镂空的铜鱼舀水玩,在他怀中动来动去。
润玉失笑,问:“照儿很想要娘亲吗?”
“想要!”雪照扯着稚弱的嗓门大声回答,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铜鱼,拿手指抠弄鱼腹的孔洞,“要……要最漂亮的娘亲。”
“那……”润玉心不在焉道,“你要快快长大。”
雪照察觉不到他的变化,闻言扬头望他,“长大了,娘就能回来么?”
“嗯。”

小孩子忘性大,很快遗忘了娘亲去天上的事情,缠着他问“二叔去哪里了”“二叔不泡温泉吗”。
对于旭凤,润玉一个字也不愿提,他冷着脸不说话,邝露自然要替他接过哄孩子的责任。
“阿照,你二叔是只鸟呢,不能泡水的。”
“哦。”雪照似懂非懂地想了半天,“那爹爹是什么呀?”
“是龙。”
“姑姑呢?”
“是露珠。”
雪照指着自己问:“那我是什么呀?”
“你是人。”润玉道。
雪照瞪大了眼睛,“我不是爹爹亲生的吗?”
润玉嘴唇动了动,终是没回答。
——这孩子的机灵劲儿,定不是遗传的二殿下。邝露适时地引开话题:“阿照饿不饿?走,姑姑带你去吃烧鹅。”
说着出水起身,到岸上拿了一块绒毯。
润玉把雪照抱上岸,送到邝露牵开的绒毯里裹好,手指刮了刮小孩子被热气熏得红彤彤的脸蛋,“吃饱了再回来。”

雪照拉紧他的手腕,“爹爹不去么?”
润玉摇头。
雪照恋恋不舍地跟邝露走了。

——早慧、伶俐,但娇气过头了。润玉想,也不知道雪照究竟是遗传了谁。
他没有回到温泉池,而是披了一件外袍往大雪覆盖的深山里走去。
鹅毛大雪无声地落着,他赤足踩在松软的雪堆表面,脚印很快被风雪掩藏,他不怕冷,却也感到四肢和面颊逐渐麻木了。
脱离浓烈的恨意以后,他度过的每时每刻,都如同现在一般麻木。
他有一个聪敏慧黠的孩子,若悉心栽培,假以时日可成大器;但他宁肯这个孩子自由自在、随心所欲地活着。他还有一个对他一往情深、甘愿永远追随他的心腹,但他无法向她吐露一丝一毫的心事。
或许那些人说的没错,他的血是冷的,心是黑的,很多时候他只是一堵没有温度的墙,木讷死板地立在那个地方;然而他并不那般固若金汤,用一根长针就能刺穿他了。
他曾经想把生命交付给一个人,可是那个人不肯替他结束这绵绵无期的痛苦。
润玉停下,他静默地坐在雪里,一无所有的困顿萦绕了他。

他无需视物便能感知六界的一切,他是天地的掌控者,他的神识穿过昏暗的密林,清晰地探知到一头深埋在厚雪下的死鹿。
年弱而微小的生灵,死后连魂魄也一并绝迹。
他突如其来的想要做一件事,他想带着雪照去找旭凤,恶毒地告诉对方这是你的孩子,快把他杀了,去救你最爱的锦觅吧。
旭凤若是答应了,他就以此为由手刃了这个禽兽不如的畜生;若是犹豫不决?旭凤那么爱锦觅,怎么会犹豫呢。
也许当旭凤的血溅到他的手上、他割过龙角的额头上、他刮过鳞的胸口时,他就能彻底解脱了。
不过死的也可能是他自己。
那再好不过了。

润玉的怒焰短暂地燃了一会儿,又迅速熄灭。
他平息了这波翻腾的心绪,不禁好笑地想,果然,事到如今唯一能激起他波澜的感情只剩下恨了。
可惜还不行,时机未到。
他机械地抬起失去体温的手掌,平贴在无知无觉的腹部,里面有一团未孵化的生命在安睡,不久后,这个胎儿将再次因为与他相克相斥的体质,不安地苏醒,百般折磨于他。
也好,痛总比麻木要好。

*
邝露在温泉边照看雪照,小孩子手里拿了半只烧鹅腿,啃的满嘴油光。
自从得知雪照是润玉和旭凤之子,她就总在想,这孩子的真身会是什么呢?
看这贪吃的样子,该不会是……
一股强劲精纯的灵力渐近,邝露思绪中断,看向雪中密林。
润玉银冠束发,神色凛然,两襟滚着暗银色祥龙纹的长袍垂地,轻盈层叠的衣摆随步散开褶皱。
这是她的天帝陛下。
邝露自觉地站直了身,低眉颔首。
“回去了。”润玉说。
“是。”邝露应道。
雪照眼睛发亮地瞧着润玉的袍子,他认得出这是爹爹,但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。
“姑姑,我们要回家了吗?”
邝露道:“是啊,小殿下。”
“姑姑还是叫我阿照吧。”他挠挠脸,以往撒泼撒娇的底气忽然蔫了,胆怯地问眼前这个叫人望而生畏的润玉,“爹爹,回去之后,我能去找阿花玩么?”
润玉对他和煦一笑,道:“不能了。”

诛玉(九)

旭凤知道,润玉不会真的开口求他,说过“我不要你们的施舍”的人,怎么会为这点小事低头。
他深知这一点,所以他能倚仗着自己的优势——作为被纵容娇惯的那一方,在这件事当中获得许多乐趣。
润玉就是这样的人,他不愿意,但他可以忍,比起硬碰硬来说,以上位者的姿态去包容一个无理取闹的人,更能让他拥有掌控感。
旭凤的确捉摸不透润玉的深不可测的内心,但他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兄弟,对彼此的性情了如指掌;兄长在小事上不稀罕与他计较,哄他、迁就他、陪他睡觉,都算小事。
灵修需得双方灵肉结合,互换真元,以促成阴阳合济、共进修为;而他和润玉天生冰炭不同器,交合对双方灵力并无增益。
所以,他们仅仅是肉体关系。

旭凤的手探进那层叠垒缀的衣摆,犹如剥开一朵柔美的白牡丹,指尖触摸到温软、洁净的雪肤玉骨,他觉得自己像一头饿了多年的饕餮,吞掉这具肉身便是他的全部欲望。
衣衫被褪去铺在青草上,润玉躺在其间,他的骨架身形实在是纤细,精巧得不似活人,更似能工巧匠塑造烧制的等身瓷偶;眼尾、唇瓣、乳尖、双膝……被漆了一层淡红彩釉,莹润透亮,而且摸上去是软的,旭凤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掰断那手腕和脚踝。
“你好漂亮。”旭凤说,手拧了一把润玉的腰,“亏得你是天帝……不然……”他没有再说下去。
他自年少起便好勇斗狠,他大权独揽的父帝母神交给他兵权,让他去击退魔军、攻城略地;他天生就被赋予了掠夺者的骄傲与征服欲,他很清楚,润玉这身稀有的美丽皮囊对某类人而言,吸引力是致命的,有朝一日若失去了权势傍身,必被毁坏蹂躏,碾进泥里。
那一天最好不要发生。
旭凤想,这是我的,谁都不准碰。

他让润玉分开腿,粗砺的指腹抚弄着对方大腿内侧最娇嫩的皮肤,去按压雪丘之间那处柔红的蜜穴。
“我的孩子,不会是从这个地方出来吧。”旭凤问道。他还真不了解男人怎么生孩子,润玉这里那么小,吃下他的手指都够呛,怎么能生出一个孩子呢。
润玉抬腿想踹他,被他握住了细长的小腿;他瞧着兄长面颊羞红,含恨怒视他的样子,心里非常想笑。
旭凤的手指撬开那两片绯红的嘴唇,指头塞入湿润热滑的口腔,简短道:“舔。”
润玉舌齿并用地推拒他的手,却被他两指夹住了不听话的舌头掐捻不止;他施力凌虐着滑软的舌尖,让润玉疼得眼睛睁不开,眼泪不争气地滑下眼角。
等润玉不再咬他了,他才以交媾抽插的方式手指不停地肏着那张伶牙俐齿的嘴。

润玉被呛到了,偏过头咳嗽,旭凤抽出湿淋淋的手指,来到其下半身的私密处,借着津液的润滑将三指捅进了臀瓣间紧致的肉穴,细滑的嫩壁包裹着他的手指,不停地推挤入侵的异物,叫他分寸难行。
“干了你那么多次,还是紧得要死。”旭凤欠缺耐心地咕哝着,扶起身下人不盈一握的纤腰,把人搂在腿上粗暴地开扩。
“呜……”润玉不敢往下坐,只好手撑着他的肩膀,咬紧润丽的红唇。
“你叫出来啊,哥。”旭凤鼓励道,“反正这周围一个人也没有。”
说着找到了甬道内最要命的敏感点,指尖恶意地碾按摩擦,如愿听到了怀中人媚意十足的呻吟。
润玉不想看见他了,抿着唇别开脸。
这样的举动令旭凤有些生气,他扳过润玉的下巴,迷惑又恼怒道:“你连我的孩子都怀上了,还在别扭个什么劲?”
润玉木着脸回答了他四个字:“不做就滚。”

*
旭凤动怒时,体温会升高。
看到被烫得失声、额头冷汗密布的润玉,细白的手指痉挛地揪扯着身边的青草,旭凤心中毫无怜惜之意,只冷声道:“自讨苦吃。”
润玉的体内滚烫似火,但手心冰冷,旭凤粗硬勃大的性器直顶进了他的腹部,每一次顶撞都搅动着他的内脏,腹腔内还是颗种子大小的灵胎感受到同源的灵力,霎时活跃起来,强烈的绞痛感使他恍惚产生了自己在燃烧的幻觉。
“旭凤……旭凤……”他张开手指去抓那片黑衣,“你饶了我吧。”
不要折磨我,不要让我痛。
“晚了。”旭凤说,然后扶着他的后脑勺,连他呼吸也一并剥夺,牙齿撕咬着他的唇,勾住他的舌头交缠。
他的两腿被人压开,股缝间的小穴边缘充血红肿,含着一根尺寸不俗的肉刃吮吸,如巨蟒钻进艳红的花蕊,香艳骇人。
没有快乐了,只剩下单方面的欺凌。
旭凤的舌头、身体,加之留在他肚子里的种子,连成一柄淬火长剑将他刺得对穿;他感觉自己像由铁杵贯穿肚腹和喉咙的活羊,还没死透就被架到火上烤。
他要融化了,要烧焦了……这是酷刑吗?还不如杀死他算了。

大约是他哭得实在厉害,旭凤终于意识到他的反常,退出他体内,将他放回铺着衣物的草地上,手掌轻轻按摩他的小腹。
润玉怕得缩起手脚,蜷成护住腰腹的姿势侧卧着,凌乱汗湿的黑发黏着雪白的皮肉,紧闭的眼睫微颤,眼角和鼻尖透着病态的红晕。
旭凤即便只碰他一下,他也瑟缩得厉害。
“润玉?”
“你不要烧我……我要被你吃空了。”润玉甚至胡言乱语起来。
旭凤反省是自己把人欺负得太过火了,降低体温才敢再去接触他;见他不再反应激烈,揽他到怀里,慢条斯理地给他穿上衣服。
“对不起,润玉。”这句道歉是真诚的。
润玉的肩膀仍在细细颤抖,衣服穿的松松垮垮,鬓边的发丝散落几缕下来,苍白单弱得仿佛一触即碎,于是旭凤牢牢握着他的一只手,谨防他被风吹走。
“凤凰,”他眼眶哭得微肿,哑着嗓子问,“你也会这么对待觅儿吗?”
你会像践踏我一样,践踏你最爱的人吗?

旭凤顿了良晌,道:“不会。”
“那我……是你的玩具,对不对?”润玉说,他胸口像被刀子剜去一块肉,伤痕累累的心脏曝晒在太阳下,“你不在乎我的想法,不在乎我痛不痛,也不在乎我肚子里的……你的孩子。”
“你只是想我顺从你,你想要的时候我就得张开腿,你要孩子我就得给你生孩子。”润玉凄然笑道,“你……从没把我当兄长,你想要的,哪怕是早就指婚给我的妻子,你也要抢;而你不要的天帝之位,你玩腻了厌烦了的权势,你全部都丢给我。”
“旭凤啊,”润玉心头的血好似流干了,只觉胸腔空空如也;他冰凉的手指抚摸过旭凤的眉骨、鼻梁,最后停留在那两片淡色嘴唇上,“你叫过我那么多次哥哥和兄长,其中有过哪怕一次,是真心的吗?”
你有把我当作人,去爱过吗?

旭凤静静地望了他良久,自言自语般的呢语道:“原来……你是这么认为的。”
润玉的手指离开那张脸,“难道不是吗?”
“润玉,我从未想与你争夺什么,锦觅和我有情,她本就不属于你,你只看重那一纸婚约,却不在意她的感受;她不爱你,她爱我,你不能用婚约束缚她,她是活生生的人。”旭凤平静地说,“至于权位,我说我让给你,是因为我知道你比我更需要它们。”
——她是活生生的人,我就不是了吗?你母神凌辱构陷我的时候,父帝偏宠于你们母子的时候,你明明知道我爱锦觅的时候……
——你可曾有一次,关心过我的感受?
不必问,答案已显而易见。
润玉苦涩道:“你永远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。”

“我不否认,我是你说的那种人。”旭凤坦然直视他,“但是润玉,你自己又清清白白了吗?”
“让锦觅复生的办法,是你告诉我的,那是你们龙鱼族的古籍,早已失传,你若不说,我穷尽一生也不可能找到。——你主动告诉了我,不就是想我求你吗?”
旭凤凝然的目光洞穿了他,“然后我就来求你了。那天是你自己脱的衣服,我没有强迫你。你究竟想要什么我不清楚,也想不明白;但这世间愿意温柔待你、对你一片赤诚的人有很多,是你没有接受他们,是你自己找上我的。”
“润玉,是你希望我这么对待你。”
润玉咬碎银牙,气息紊乱,声调不平稳道:“……你,胡说。”
“我没有胡说。”旭凤先与他错开视线,然后带着笑意看他,“你如果不想我再碰你,我可以不碰;可你想要我对你柔情蜜意,必是万万不能。你害死了我父帝母神,算计我死于心爱的人之手,你和我的仇,不会因为锦觅不在了,就烟消云散、化为乌有。”

一枕清风徐徐掠过,四面萋萋荒草荡开涟漪,花枝摇曳。
“好得很。”润玉起身时因着虚弱立不稳,身形晃了晃,“那你这一世,都不要想再见到觅儿了。”
“这个孩子,我绝不会给你。”
旭凤道:“你当真吗?润玉。”
“当真。”
“好,那么,”旭凤拥住他,在他耳侧叹息一声,“我们,后会有期了。”

诛玉(八)

良禽择木而栖,没有梧桐树,凤凰便宿在城外最高的那棵樟树上,望着月亮发呆。
润玉亲自来找他,只站在树下的雪地里,仰头喊他的名字:“旭凤。”
旭凤自恃矜持,装作没听见。
“你不理我,那我走了?”润玉扬起声说道。
“你敢……”旭凤的威胁之语尚未出口,却见下方的人影已然背过身走远了。
他纵身跃下枝头,身形迅疾敏捷地追赶上,从背后按住润玉的肩,将人强行扭转过来面对他。
“你就不能……等等我。”旭凤话锋一转,按在润玉肩上的手滑下,不自然道,“……还疼吗?”
“不疼了。”润玉为让他放心,笑着说,发丝被风拂得微动,“我在家等了你许久,你都没回来。”
旭凤面露愧色,不过仍是不习惯道歉,“对不住……”
“我不怪你。”润玉牵着他的手,带他向前走。

两人脚步踩在积雪里,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。
旭凤想起小时候,润玉也是这么牵他的,兄长带着他去天河捞星星、偷酒摘桃子;他们偷摸剪断月下仙人的红线,躲去太上老君的炼丹房玩捉迷藏……
经过了这么多事,润玉还愿意这样牵着他,把后背毫无防备地露给他。
旭凤的视线打量着那消瘦的背影,垂顺的墨色青丝之下几寸,便是被空荡轻飘大袖外袍所罩的,一截若隐若现的纤细腰身;他握过,一只手便能丈量的尺寸,柔韧曼妙,怎么摆弄都折不断。
只是现在那里怀了他的孩子,不能再随意作弄了,这不免令他徒然生出几许遗憾。
旭凤按耐着无边无际滋生的绮念,问:“兄长,我们去哪里?”
“去织梦。”
“织梦?”

*
他们是神仙,有无拘无束穿梭于六界的本领,任意地点、任意时间,所谓上天入地,无所不能。
可今晚,润玉并不准备腾云驾雾,牵着他走出树林,悬崖边明月高悬,一匹高大矫健的黑色骏马停在月下,温顺地等待着主人。
“凤凰,你有没有骑过马?”
“骑过。”旭凤说,他与锦觅在红尘历劫时转生为熠王,也曾领兵千军万马开疆扩土、战无不胜;当时他那一匹是军中最骁勇健壮的战马,雪蹄红鞍,神威非凡。
只听一个低柔的声音惋惜道:“我没有。”
旭凤侧目看身旁的人,润玉则专注地望着那匹黑马,眼眸里倒映出月影清辉。
“旭凤,你能教我骑马吗?”润玉盛满月色的乌眸凝视他。
“这有何难?”旭凤挑唇一笑,迎着月光走到骏马身侧,一袭黑衣飒飒如轻燕,倏地利落翻身上马。

润玉眼中,一匹鬃毛黑亮身姿健美的黑马踏蹄而来,马背上的人衣袖洒金描凤,马蹄停驻后,那人朝他递来一只手,“走啊。”
他不由得展露笑容,伸手搭住旭凤的手臂,借力上马——
然而旭凤却反擒他的手腕,单手将他带进怀里,让他坐于身前,两臂从外侧圈着他,手握缰绳策马奔下山崖。
凌烈的寒风刮过脸庞,耳边唯有风浪呼啸,雪地反射着银月照得天地间一片幽色,晦暧的夜幕下延绵不绝的山脉静静沉睡着,冷寂阴暗。
润玉被身后炙热的怀抱拥着,反而觉得热,胸膛如同被一簇火苗点燃绽放心花;他感到身体很轻,比飞天时更轻,可下一瞬又被无色无形的线缠紧,勒得他心跳加速、喘不过气。
或许是他的错觉,风吹得麻木的耳朵尖一热,旭凤的话语划过他的耳边,落进了风里被裹挟带走,他没能听清。
但那并不重要,润玉想。
此刻他宁愿什么也不想,什么也不听。
他翻手结印往夜天空一指,漆黑无垠的夜色中蓦地亮起一枚闪烁的蓝星,星体拖着一条烨亮的细尾。
“跟着它走。”

他们同乘一骑穿过群山峻岭,来到广阔辽远的北草原。
黑马修长的四足如踩在云端,轻巧地从清澈刺骨的河水上飞跃而过,驰向北原深处。
进入一片结霜的草地,四面皆是烧毁的帐篷、折断的长矛刀戟,厮杀过后的战场尸横遍野,残肢头颅挂在旗杆之上,成群的秃鹫停死去士兵的头顶啄食腐烂的眼球,场面可谓是满目疮痍。
旭凤率先下马,再递手给润玉,不料后者直接从马背腾身跃起,如一只洁净的白鹤落入血污尸骨的泥沼。
润玉站在一个将死之人的身边,垂下的衣摆层层叠叠随风而皱,恰似朵素白的牡丹花,虽说是开在生命破败死亡之际。
“你带我来看死人?”旭凤奇道,“凡人的生老病死,好像轮不到天魔两界管吧?”
润玉带他看的,是一名身负重伤的将领,历经殊死搏杀后,盔甲护心镜碎裂,腹部与肩背插满羽箭,身体流出的血染红身下的泥土。

此人脸庞青紫发灰,皮肤皲裂,面部一条横过鼻梁的狰狞刀疤,形容可怖,但尚有一息留存,一对浑浊眼球翻白,干裂出血的口唇嚅动着,嗓音粗哑地喊着什么。
旭凤素有战神美名,见过的杀戮与生离死别不计其数,但他们有幸生而为神族,一出生便免去了受肉身衰败之苦,尽管寿命也会随时间流逝、被外力摧毁,但终究不必如凡人那般,饱受病痛战损折磨后死去。
润玉带他来此地的原因,是叫他体会征战的惨无人道?
——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,以润玉谋权夺位的手腕,可一点不像心慈手软的人,他深有体会。
“旭凤,你死过一次。”润玉俯视着地上将死未死的将领,眼中既无悲悯,也无动容,神色自若地问他,“你那时,感到害怕了吗?”

旭凤回想着那日锦觅与润玉大婚,他去抢亲,被最爱的人一刀刺中内丹精元处,近乎灰飞烟灭;如今罪魁祸首来问他,你当时死的时候,怕不怕?
“倒是不怕,”旭凤说,“杀死我的不是那一刀,而是她那句「从未」。”
润玉抬起眼看他,眼神比那草叶结的霜还冷,不过终是没说什么;继而矮身蹲在油尽灯枯的男人旁边,微声道:“但他很害怕……我见过的多数凡人,在临死前都怕极了。”
“那你救他们了吗?”旭凤问。
润玉摇头,“生死乃天命。”
人间有句话叫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;一个人的运数或许能改,但能活多久,却是出生前就定好的。
润玉不会对濒死的可怜人出手相救,他亦不会。就以此人来说,身为一军将领,活下去养好伤,一场仗便能杀上百人;若一时怜悯改了他的命,其他的人命又当如何?

旭凤跟着润玉一同蹲下,仔细倾听将死者口中念念不忘之词,模糊听到是在叫人,什么“云芳”还是“音菲”之类的,约莫是妻女的名字。
改命不行,让人留下遗言死得宽心倒不难做,旭凤张开手掌从那张青灰色的面孔拂过,为其渡了一口气。
“英芳,英芳……”男人痛苦地嘶喊着,瞳孔无法收缩,五官扭曲拧得变形,恢复少许力气的手抖如筛糠,已是副油尽灯枯之相。
润玉左手掌心聚拢一束滢荧蓝光,水气凝结为一支梭状冰棱;右手并起两指摁在男人的颅顶,待松开时,一缕缕淡青的光影如烟似雾地飘浮在半空。

旭凤看见那雾中有人影,是一位言笑晏晏的少女,头上戴着野花编织的花环,立在水边回首嫣然一笑;忽然间少女消失了,雾中出现一间堂屋,张灯结彩,床帐和帘幔是喜庆的大红色,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一身喜服坐在床边。
那浓雾变化莫测,短短一息间变幻了十多幅画面。原来是人生前的记忆所拼凑而成。
润玉左手化出的冰棱如真正的梭子穿过一层层烟雾,使那些回忆的碎片交织穿插,最后串成一段完整的梦。
那缥缈的梦被拢为一颗雾气环绕的梦珠,沉进了男人的眼中,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,慢慢焕发出明亮的瞳光。
他咧嘴笑着,在人生最后的美梦中断了气。

*
冥府的鬼差摇着铃铛出现在风里,带走那只茫然无措的幽魂。
旭凤为润玉牵马,两人在黎明熹微的天光下悠然慢行。
“你来人间三年,就是为了干这事?”
“不行吗?”润玉骑在马上,眺望着草原中央那条如银带般的河流。
旭凤感受着掠过清晨的风露,道:“天帝陛下仁慈,我等妖魔自愧不如。”
“天界占位的闲职太多,该让他们做点事了。”
“你打算叫谁来做?”
“怕是谁也不愿做。”润玉自嘲道,“那帮老家伙,巴不得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天帝早日退位,哪里使唤得动。”
旭凤问:“那你想怎么办?”
“另设一职。”
“叫什么?梦神?那魇兽将来归谁管?”
“难听死了。”润玉俯身敲他的头,“叫南柯君,如何?”
“好。”旭凤应道,然后心思一动,主动提起,“咳,你记不记得,你昨日答应我的……”
昨天为了差遣他去放生母鹿,润玉跟他说了一段悄悄话,十分的……叫人心动。。
谁知润玉矢口否认道:“不记得了,我答应过你什么吗?”
旭凤:“你明明就答应过!”
“哦,可是,是你自己走了呀。”润玉抱着马脖子,前倾上半身来跟马下的他说话,“……是你自己走了,旭凤。”
我不管,我就要。旭凤心一横,把人从马背上拖下来,搂住润玉的腰,带着人一起滚进草地里。
润玉被他压在身下,单手试图推开他的肩,另一手扶着小腹,认真的眼神中含着祈求,道:“凤凰……真的不行。”
这样的眼神,让旭凤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掠夺感,心间泛起颤栗的快意。
他的拇指揉按着润玉的嘴唇,“那你试试看,求我呢?”

诛玉(七)

㟰州地处偏远的边陲,与苍茫北原交界,城外雪山连绵起伏,如一条蛰伏的雪白卧龙。
午后炉火燃得正旺,邝露将洗净的衣物搭在漆画熏笼上薰炙,雪照独自拿着鲁班锁玩了一会儿,便趴在润玉的肩头睡去。
旭凤应着小孩子的央求,去千里之外捉了头鹿回来,谁知他扛着母鹿进屋,小鬼头早睡得脸蛋通红,手里还握着润玉的一绺头发。
“你这是……?”
看着他与那头被捆缚的梅花鹿,润玉不明所以。

“你儿子说想见活的鹿,我才去捉的。”旭凤把鹿往地上一放,便不管了,大马金刀地坐到润玉旁边,端起茶盏一饮而尽。
“带回去放了,你看它都哭了。”润玉不忍道。
旭凤仔细一瞧,那母鹿的眼角确实夸着两行清泪。
“我跑了大老远的路呢……”他不情愿,斜眼望着润玉。
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矮几,润玉腾出一只手,手势示意他靠拢些。
旭凤半信半疑地凑上去。
润玉在他耳际悄声说着什么。
邝露在一旁注意到他们的举动,心里不禁打鼓:陛下和二殿下,何时关系这般好了?

只见旭凤听完,神色略微不自在,像是……害羞?然后立即掀开门帘,扛着鹿风风火火地出去了。
邝露暗暗摇头,思忖是自己看错了;可她又纳闷极了,忍不住开口问:“陛下,你刚刚跟二殿下说了什么?”他怎么就那么听话地去放生鹿了。
润玉笑而不答,转问:“邝露,你觉不觉得,凤凰有时和雪照很像?”
“二殿下和阿照吗……”邝露想了想,却不知他指的哪方面。
“帮我一下。”润玉抱了半天孩子,手臂被压麻,想放下,雪照却死死揪着他的头发。
邝露见状赶来帮他,笑着叹道:“阿照很粘陛下呢。”
“惯出来的坏习惯。”润玉说。雪照最爱玩他的头发,有时夜里挨着他睡,不摸到他的头发就睡不着;他想小孩子的确是不能没有娘的,不然总要养成些古怪性子。
可他身为男子,怎么懂得做娘,只能纵着罢了。

邝露小心翼翼地掰开雪照的手指,把孩子抱进厢房,拯救了他被扯痛的头发和酸麻的手臂。
润玉活动僵直的颈脖,起身走到门外吹风,总算松解了久坐的乏累。
他在雪中立了一会儿,腹中突感剧痛,犹如被放入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坏内脏,眼前直发黑。他扶了扶檐下的梁柱,运真气催动灵力调整内息,可那团火窒塞在丹田内,竟似烧毁了他的数条经脉,强横地阻隔了他自身的力量,直在他体内横冲直撞,要将他焚烧殆尽。
润玉呼吸一滞,喉头涌上大股腥甜,接着一口鲜血喷出,染脏了衣襟。
眼看他摇摇晃晃即将倒下,一双结实的手臂扶稳了他的身体,穿过他的膝弯,将他拦腰抱起。

赶回来撞见这一幕的旭凤抱着人直奔卧房,踹门而入,把润玉放到床上。
润玉神识昏荡,眼前雾蒙蒙一片,隐约见一道金光从旭凤的二指尖流淌而出,源源不断地送进他的身体里;暖流像条包容的江河,熄灭了他腹腔内作祟的邪火,却使他陷入高烧般的滚烫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的意识才缓缓苏醒,周身潮热之感尚未消散,眼睫也湿润着。
“玉儿。”旭凤攥着他的手,关切道,“你怎么样了?”
“死不了。”润玉眼神空洞地望着床帐的纱幔,“这次你能放心了,我弄不掉它的。”
旭凤探究道:“你指的是……?”
“还能是什么?”润玉牵着对方的手,放到自己的小腹上,“这里面,有了你的孩子。”
旭凤浑身一怔,仿佛有漫天星辰落进了眼睛,眸光亮得惊心。
“我的……孩子?”
“对。”

润玉看得清清楚楚,旭凤害怕了,手也不自禁地收了回去。
——他按紧那只手,说:“你不喜欢它?”
强迫人去喜欢一个将会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东西,是残忍无道的。
旭凤喃喃道:“我还没准备好。”
润玉问:“是没准备好当父亲,还是没准备好杀了它?”
旭凤惶然地盯着他,似是不理解,他怎能直白地问出这样的问题。
“它是你的,旭凤,你想怎么它处理都行。”润玉直率地说。
旭凤悚然地抽手站起身,后退两步,不等他再说话,径直拂袖离去。

润玉仰躺着,对腹中的新生命毫无实感。
旭凤并不了解他的身体构造,就连他自己也不了解;不过根据这几次经验,他猜测是旭凤留在他体内的东西,与他体质产生的排斥反应越激烈,他受孕的可能越大。龙鱼族确是算得上易孕,可他是一条龙,比不得真正的龙鱼族;三年前雪照出生后的那次,他感到的相斥症状轻微,本以为是第二次不会再那么痛了,却不想那株火灵最终未形成灵胎,于是折磨他小半月后被他以内力逼出。
今日他所受之苦,比怀上雪照时更甚,可想而知要生下这个孩子只会比上次更痛。
旭凤有什么可害怕的?他都不怕呢。
矫情。

*
邝露两腿发软地跪坐在绮窗下,旭凤走得匆忙,并未发现她,她捂着嘴无声地哭了很久,仍控制不住地反复回想方才隔着窗听见的对话。
陛下,她的陛下,为什么会……?
他们是亲兄弟啊……这怎么可能?
如果这是真相,那雪照岂不是!?
怪不得润玉问她,旭凤和雪照是不是很像;怪不得他从不提雪照的生父生母!
为什么要杀一个尚在腹中的胎儿?
他们究竟在说什么?
邝露想不下去了,她哭得天昏地暗,眼前不断闪现旭凤昨夜充满杀意的眼神,陛下一定是被强迫的,不知受了多少苦……她竟全然不知情……

“邝露。”润玉呼唤她的声音,飘进她的思绪。
她险些以为听岔了,直到润玉叫了第二声,她才即时醒悟,连忙扶着窗沿站了起来。
她擦掉脸上的泪水痕迹,简单拾掇后低着头进了房间。
“陛下。”她不敢抬起脸,哭过的嗓子细若蚊声。
“你都听到了?”润玉单刀直入地问。
邝露:“……是。”
“那你打算离开我吗?”
“我永远不会离开陛下!”
始终如一的答案。
润玉:“嗯,那你过来。”
邝露走近床边。
“旭凤不知道雪照是他的孩子,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?”
她扑通跪下,忠心耿耿道:“邝露绝不向魔尊透露半分。”
“我肚子里这个,也是他的种。”润玉慢悠悠地说,“你不在乎?”
“陛下……想必是有自己的打算。”她在乎,她的心很疼,像被油煎那么疼。
她恋慕着一尊冰冷纤细的玉树,这棵树却爱着天上的月亮,她得不到树,可树也得不到月亮。然而就在今天,这尊晶莹剔透、枝桠皎白的玉树,被人狠狠地击碎了。

润玉又问:“那你要不要猜一猜,我的打算是什么?”
“邝露、不知……”她的泪珠悬在羽睫上。
“算了,不为难你了,替我更衣吧。”
邝露的眼泪滴落,被她慌张拭去,随后她瞪圆了眼,惊讶地看润玉,“陛下要出去?”
“我又不是身怀六甲,怎么出去不得?”润玉道,“我现在不疼了,该去做些正事。”
邝露替他解开腰带的手一颤,“……会很疼吗?”
“疼。我娘生我的时候,大约也是那么疼。”润玉拿手指抹掉嘴角的血迹,瞧着指尖那一点深红出神,“你不成亲也好,免得受这种苦。”
“陛下为什么愿意为……”邝露哽咽道,“为了魔尊,受这种苦呢?”
“是啊……”润玉眼波流转,苦闷地沉思着,“为什么呢?”
——旭凤怨他言而无信,答应了又反悔,那是旭凤无法想象这种痛苦。
雪照降生的那日,他像一条垂死的蛇在雪里扭曲挣扎,毫无尊严地被观赏,他害怕了,他宁愿做个背信弃义的人。
但为什么后来还是妥协了呢?润玉也问自己,你就那么卑微轻贱吗?
——不是的。
是他想看旭凤痛苦。

邝露盈满热泪地问他:“陛下爱的人,难道是魔尊么?”
那怎么可能。润玉在心里取笑她异想天开,为旭凤生孩子就是爱他了?
他是要看看这只傲慢的凤凰到底有多铁石心肠,是不是能狠得下手扼杀亲骨肉。
一生所求的挚爱近在眼前,以旭凤的决心,想来是不会在意什么良知的。也好,旭凤不在意,锦觅却不可能不在意,她为大义而死,怎能接受自己的复生建立在血肉牺牲之上?
待锦觅回来了,有这件事横在中间,那两人也绝无可能恢复到从前了。
他说对旭凤说,我不是你的工具;分明是他把自己当作工具,他要以此在旭凤心头种下一颗剧毒的噬心蛊。
什么破镜重圆、前世今生,世上哪有那么多努力便能修成正果的爱情;他这一生没有所求所盼了,他没有的,旭凤也不能有。
“我只是想成全他而已。”润玉叹息道,“毕竟是我亏欠了他们二人。”
这就是他的成全了。

诛玉(六)

昨天半夜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雪,庭院里树桠枝头和枯草上积压了一层浅浅的雪霜,㟰州城悄然迎来了冬天。
旭凤神清气爽地起了个大早,本想拉润玉同起,可一掀被子,淡青色寝衣滑落,那削薄的肩颈肌肤胜雪,上面青青紫紫的瘀痕牙印,简直不堪入目。
他一心虚,立马给人盖回被子,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卧房。
这栋四进的宅子被租下后重新修葺过,青砖灰瓦,藤蔓和假山石将布局点缀得古朴素雅,池子里养了数尾金红鲤鱼,水面漂浮着一层薄冰。

一孩童穿了身花里胡哨的小棉袄,趴在池边摇头晃脑地啃一块点心,被短胖小手捏坏的糕点碎屑洒进水里,鱼儿们跃着身争相抢夺吃食。
旭凤料想这便是他的小侄儿了。也不晓得润玉是跟哪个女人搞出个这么大的孩子来,长得圆润乖巧,虎头虎脑,甚是讨喜。
“呀!”小孩大惊小怪地指着他说道,“你、你是站在房顶上的人!”
旭凤蹲下身,视线与孩童齐平,纠正道:“什么这个人那个人的,我是你二叔。”
小孩眨巴眨巴眼,“什么是二叔?”
旭凤叹气:“就是你爹的弟弟。”
“噢!爹爹的弟弟……那你是姑姑的什么人?”
旭凤心想,这孩子年纪不大,脑瓜子转得倒挺快,鬼精鬼精的,还盘问起他身份来了。

“你先回答我,我再告诉你。”旭凤讲条件道,“你叫什么名儿?今年几岁了?”
“我叫雪照,四、四岁了。”说着小胖手给他比了个四。
旭凤手痒地捏了捏那张饱满的肉脸,“雪照啊,二叔问你,你娘亲去哪儿了?”
雪照摇摇头,天真无邪道:“没有娘亲。”
旭凤装作不信,“没有娘亲谁生的你啊。”
“我是……姑姑生的吧!”雪照咬着手指,“爹爹说我没有娘亲的……只有姑姑。”

邝露?旭凤暗自否了这个想法。其一润玉身居高位,若是与邝露日久生情,定会礼数周全地迎娶她,有了子嗣更不必遮遮掩掩;其二那太巳真人爱女如命,哪里舍得让邝露受这没名没分的委屈?
以此看来邝露绝不可能是雪照的生母。
若说是别的女人,那便更离谱了,润玉为人孤冷清高,有父帝私德不检种下恶果在前,他向来克己复礼,断然做不出那等始乱终弃之事。
旭凤左思右想,不得不怀疑起这孩子是润玉自己生的……那就完全说得通了!等等,那雪照其实是自己的……?

他霎时感到一阵狂喜,手掌一翻,手心出现两支璀璨夺目的金羽毛,哄道:“小照,你看这是什么?”
“哇……”雪照眼睛发亮,“好漂亮呀。”
“来,二叔送你。”旭凤把金羽递给小孩。这是他的尾羽,如果雪照有他的血统,触碰这两根羽毛元神自会替他辨认。
“谢谢二叔!”雪照开心地接过羽毛,扔到空中再鼓气去吹,玩得不亦乐乎。
……居然一丝反应也无。
旭凤不确信,探手放到了雪照的眉心处,他的指尖溢出的真气散发着淡金的光芒,由印堂穴冲入其四肢经脉,遍体流窜探寻灵根所在。
没理由啊,怎么会一点灵力都没有?
“二叔,你干嘛呀。”雪照好奇地昂头看他,羽毛叼在嘴里,两只小手覆盖到他的手背上。

“魔尊不必再试了。”一个悦耳的女声响起,邝露裙摆翩然地走来,像他颔首道,“我们小殿下,还只是凡人而已。”
旭凤手下一空,雪照飞跑出去找邝露,吐出羽毛挥舞着炫耀道:“姑姑你看!二叔会变戏法呢,他给我变羽毛!”
邝露哭笑不得,凤凰的尾羽何其珍贵,旭凤竟舍得连拔两根给小孩子胡闹,这位二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。
“阿照,还记得姑姑跟你说过「无功不受禄」吗?”邝露摸着雪照的头,循循善诱道,“我们把羽毛还给二叔,姑姑带你去喂小兔子,好吗?”
“好!”雪照欣喜地一点头,听话地把金羽塞回了旭凤手里,蹦蹦跳跳地跑了。
“去喂小兔子咯!~”
旭凤愣在原地,不曾想自己的尾羽还有如此遭人嫌弃的一天。
“还请尊上莫要娇惯了孩子。”邝露对他行过礼,赶去追上雪照。

被这一打断,旭凤心头的疑云不仅未散,反而更凝重了。
润玉这儿子要不是他亲生的,他养个寿命短浅的凡人做什么?还“小殿下”,打算将来点化成仙留在身边立储不成?
不行,须得问个明白。
旭凤一转身,惟见一清瘦颀长的身影立在廊檐下,润玉眸如点漆,展颜一笑望着他。
他满腹的狐疑冰消瓦解,或者说抛诸脑后,只想世上竟有人能笑得这般好看……哭起来,更好看。

“发什么愣,受打击了?”润玉走到他身旁,打趣道。
旭凤轻哼,全然不当回事,眼睛在润玉细窄的腰肢逡视,道:“这次我先不走了。”免得你又动手脚。
“看来魔尊一职是当真清闲。”
旭凤顶回去:“是啊,不像陛下日理万机、分身乏术,连见妻儿也要偷偷摸摸、藏着掖着。”
“旭凤。”润玉一本正经地瞧着他。
“嗯?”
“你是不是吃醋了?”
旭凤嗤笑着掩饰内心的汹涌,“为了你?怎么可能?”
“哦,许是我误会了。”润玉顺着他说道。

——不会是方才他跟雪照打听他娘亲的事,被润玉看了去吧?
“你少装蒜了。”旭凤不服气,强装镇定,“我是看你……子息克乏,担心天界大权旁落,随口问问罢了。”
“嗯,你虽堕身为魔,却仍心系于天界,若父帝泉下有知,定感欣慰万千。”
“……”旭凤被噎得说不出话,耍赖地搂住润玉的腰,转移话题,“你这三年,都和邝露朝夕相处?”
润玉不懂他问这话的意思,应声道:“嗯。”
“你怎么不娶了她?”旭凤问。他对刚才的事怀恨在心——邝露凭什么教训他?论起亲疏关系,他这个嫡亲的二叔不比她一个不沾边的姑姑有资格教养孩子?而且邝露喜欢润玉,是众所周知的事实,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发生点什么很难收场。
润玉被他搂着,自然和他离得极近,目光在他面上游走一圈,了然于胸道:“你还是在吃醋。”
旭凤手臂收力,把人圈紧,狡辩道:“我没有。”
润玉:“那你把我放了。”
旭凤:“……不放。”
润玉拿掉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,退出他的怀抱,“我要是觅儿,烦也被你烦死了。”

“你不要跟我提她。”
说到锦觅,旭凤的兴致忽然淡了,转头去看池子里的鲤鱼。
正巧天空飘起了雪粒,夹雨的风从墙外吹来,池中水波粼粼,脚下的青砖很快湿了,但两人身上却没有挨到一滴雨。
润玉敏锐地察觉到,旭凤生气了。生气的理由不难猜,昨夜憋的火气在他身上撒去了大半,还余留了小半在这儿等着呢。
这个行事全凭本能与冲动的弟弟,性子张扬放肆、不计后果,从小到大害他吃尽了的苦头。
但平心而论,润玉从不讨厌旭凤,多数时候,他甚至乐意纵容和顺从对方;既是出于身为兄长的宽容忍让,也是打从心底里的喜欢,外加一些刻意的追捧。

他能在先天后的手下活到羽翼丰满之日,凭借的就是察言观色和谨言慎行,那些年荼姚手握权势如日中天,整个天界都要顺着旭凤的心意来,他怎会是例外。
所以旭凤生气了,他下意识的反应是去哄。
待话到嘴边,薄唇微启,润玉心思一顿,又闭了嘴。
现如今他有权利选择不那么做了,不去讨好旭凤,不去顺从任何人。
不过他短暂且突然地生出些坏心思,连他自己都为那念头感到心悸。他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,无人比他更擅长虚与委蛇,反正旭凤也不比锦觅聪明多少。

“别太过分了,旭凤。”润玉先服了软,“我已经什么都依你了。”
旭凤的反应如他预料的一般,像咬住钩的鱼儿,鲜活雀跃。
“你……说什么?”
“我说……”润玉莞尔道,“我毕竟是你的兄长,你想要什么,我都会成全你。”
旭凤面上维持了冷静,紧绷着脸淡然处之,仿佛他说这句话是理所应当——但内心应是欢欣喜悦的,因为那双眼睛游移不定,最后勉强找到话头分散注意力道:“我听破军说,你将政务兵权暂托于太巳真人掌管,自己是为着公事下凡;我想着你在人间一待便是三年,那件公事想必很棘手,你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……尽管说便是。”

昨夜才威胁要拔光他龙鳞、抽他的龙筋,今日又做起兄友弟恭的那套。润玉看穿不揭穿,旭凤的心性他几千年前就已吃透——目中无人、贪心不足,逼你就范还不够,要看你无怨无悔地为他肝脑涂地。
爱上旭凤的人都会心甘情愿地掏出心肝给他,然而她们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下场。
润玉是分不出多余的爱来给他作践了,所以只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,温声道:“帮忙倒不必了,天界的政务你不宜插手,其实你愿意来找我,我就很开心了。”
旭凤问:“哥,我们是回到以前了吗?”
——什么以前?我母亲死之前,还是你带走锦觅之前?
润玉不作答,望了眼灰蒙蒙的天,说:“雪下大了,我们进屋吧。”
明明他们都淋不到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