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觅洗去满面泪痕,容颜清艳一如初见,她看着掌心的浮梦丹,轻轻说:“凤凰,有一点你是对的,倘若我是前世的锦觅,大概不能走得这样轻易和洒脱。”
“我上辈子认识你时,尚不通情爱世故,你像不能拒绝的太阳,闯进花界把我这朵小霜花照亮了;我第一个爱的人是你,你就是我的全部、我的世界。”
“那时我的心里,再没什么比得上你,我愿意为你死——就这件事而言,我也永远不后悔。”她仰起脸,骄傲道,“但缘分是会尽的。这一世我不是葡萄也不是霜花,只是个没有灵根的凡人,所谓凡人,便是逃不过尘归于尘,土归于土。”
“如今你变心了、你的世界里没有我了,我很难过,但我难过的是被你欺骗,你毁了我们拥有过的所有美好与甜蜜;你让我前世的痴变成了愚蠢和笑话,为此我恨过你、恨过他。”
“不过我也想通了……其实我也没有前世那么爱你了;我总是想,要是这辈子你没来找我就好了,那我应该会幸福美满地活一世。”锦觅吞下浮梦丹,朝他一笑,“旭凤,你我至此一别,再也不见。”
……
“殿下。”了听推着他的肩,将他从梦里拉回现实。
旭凤在酒意中转醒,头痛欲裂。
了听躬身道:“殿下,该出兵来了。”
旭凤甩甩头,展开的手臂碰掉了酒壶,落地咚咚隆隆带倒一片。
他揉着鼻梁想起这里是魔界西境大营的主帐,他辞去了魔尊之位,却还担着全军主帅之职,这一仗不打赢,就连鎏英也不会放他走人。
敌方是打着先固城王旗号的流亡叛军,昔日先固城王被灭灵箭所杀,余部逃窜西境边界,那时天魔两界关系紧张,大战一触即发,旭凤便没来得及剿灭这群乌合之众。
不曾想他们蛰伏多年,与西境的月矢部落勾结,狼子野心,竟觊觎上了固城辖地,挟持了先王幼子拥护为少主,号称西月军,气势汹汹发兵北上,誓要讨伐暴君夺回失地。
所谓暴君想来是指旭凤本人。
他当年在鎏英与其父的支持下顺利坐上尊位,率军四处征伐招兵买马,行事手段是强硬鲁莽了些,但事出有因、情形紧迫,再者魔界自古以来弱肉强食、胜者为王,他不觉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妥。
与焱、擎城王那几把老骨头相比,他是年轻气盛,可他任职魔尊期间,除了和天界开战以外,一不理朝政,二不调兵遣将,游手好闲了几百年,怎么就成暴君了,传出去多难听。
旭凤洗了把脸散去一身酒气,了听和飞絮为他披上铠甲,重绑了一副新护腕;他摊手化出一柄窄细颀长的凤翎剑,银白锋刃流淌着异彩金芒,如同握着荡漾的日光。
“要是这仗打赢了,我就去找他。”
了听飞絮互望一眼,都不确定他说的是谁。
旭凤眼睛里映出润玉的脸,——要找他做什么呢?
当然是算账了。
他不由自主地挑起唇角,还未上战场,眉梢已显露出胜者的意气风发。
旭凤掀开门帘踏出帐外,在粗砺的风沙吹拂中眯起了眼。
*
润玉坐在一面铜镜前,听邝露读完那封不久前从魔军手中截获的战报。
渺枝贴到他怀里,细伶伶的手指沾了一点生肌膏涂在他的下颌上,那儿有块淡淡的疤痕,是被旭凤的箭烫伤后留下的。
渺枝对此执念颇深,细致地替他涂抹清凉幽香的药膏,边说:“娘亲,脸上留疤就不好看了……”
润玉倒是不在意,他身上更丑的疤也有,实在嫌难看略施灵力遮挡即可;他更在意渺枝对他的称呼,自从旭凤说了那番话,女儿便不再叫他父帝和爹爹了。
虽说一个称呼而已,换换有什么要紧,再说孩子的确是他生的,于情于理他都是他们的母亲。
但润玉就是感到别扭,渺枝每这么喊他一次,他就头皮发麻的程度。
所以他只能更加专心地听邝露的声音。
邝露完整读完那封战报,不见他有何指示,瞧他轻抿下唇的神情,想他是没认真听,便道:“陛下,西月军大败,十万大军只余寥寥千人,伤俘皆被屠戮,无一幸存;首领蓝丸亦被二殿下枭首示众,尸骨无存。”
仍不见润玉出声,她又道:“陛下,二殿下此举未免残暴无道,恐引六界震颤,犯了众怒啊。”
润玉方才走神,此刻听完,不禁愣了愣,怒急攻心几乎要骂出“蠢材”二字,念及女儿在场,才讪讪道:“别人叫他暴君,他倒真去应了这个景,活该。”
不过说完,润玉顿时沉了脸色。因为以他对旭凤的了解,旭凤再如何暴怒失控,也断然不可能做出坑杀俘虏、残虐敌手之举。此事定然还有内情。
他敛了脾气,道:“你接着说。”
邝露道:“西月军的主力,是魔界西境的月矢部落一族。这信上写,月矢族首领蓝丸疑似与妖王勾结;开战前便派遣心腹将领,护送亲眷长子暗渡忘川、去往妖界。而战后先固城王一脉的子嗣亲信也踪迹全无,不知是藏身别处,还是已随蓝丸家眷逃亡妖界。”
润玉垂着眼睑思忖。渺枝给他的脸涂完生肌膏,鼻尖花香浮动,吸吸鼻子好奇问:“娘亲,妖界在哪里?”
润玉的思路被这一问错开,先哄女儿道:“很远的,将来带你去。”
然后再对邝露说:“你派人去妖界打探一番,查查妖王和月矢族有何牵扯。还要随时盯着魔界的动向,旭凤这次,怕是惹上了大麻烦。”
邝露未立刻领命,而是试探道:“陛下……很关心二殿下?”
“笑话。”润玉冷笑一声,“他身上到底流着一半天界的血,你们人人都尊他一声二殿下;这把火若是烧上来,还不是我给他收拾烂摊子。”
渺枝扒拉他的手臂,“娘亲,他们惹你不高兴了么?”
润玉耐心道:“枝儿,在外人面前你还是得称我为父帝。”
“可邝露姑姑不是外人。”渺枝赖在他身上,软绵绵地说,“等我长大了,要变得很厉害,比所有人都厉害!叫他们再也不敢惹您生气。”
润玉笑弯了眼,两枚卧蚕像被挤坏的月亮,亮晶晶的,“嗯,我的小公主定是六界第一厉害。”
渺枝嬉笑着将头埋进他的脖子,嗅到他颈部暖暖的龙涎香,还有跳动的血管,眼巴巴道:“娘亲,娘亲……”
又来了。
润玉听不得女儿撒娇,雪照幼时也爱撒娇,不过好歹是男孩,训几句狠话也就戒掉了;但渺枝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,还是他的亲骨肉,不许她娇缠粘人,总显得他这个娘太不近人情了。
邝露自觉无声地退下,不干涉他们至亲间的相处。她是由父亲带大,并不清楚是否天下间的母女都是这般亲密无间;反正既然是母女,也无避嫌一说了。
内殿静悄悄,渺枝像得了恩典偷喝香油的小老鼠,抱着润玉的颈子凑上去,尖牙咬破细薄的皮肤刺穿动脉,畅快豪饮独属于她的甘甜母乳。
咬脖子比咬手腕快活多啦,手腕的血管又细又密,哪儿有脖子的血流得快。
好满足,想把娘亲整个吃掉。
她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啦,娘亲从没有抛弃过她,一直都在她身边。
她开心得笑出来,结果不小心血呛进喉管里,咳嗽不止。
“咳咳……”她糊了满嘴血,把润玉的颈侧、衣襟弄得遍是血污。
润玉帮她顺着背,笑她变成了花脸猫,不漂亮了。
渺枝才不管漂不漂亮,将嘴边的血迹全蹭到润玉衣裳上,那片胸脯平坦单薄,宽和地容纳了她的任性。
邝露姑姑的怀抱是的香香软软,娘亲的虽然不软,但是更香。渺枝牙齿一痒,隔着衣服张嘴咬了下去。
润玉疼得头皮炸开,倒吸凉气,“枝儿,不能咬那里……”
他又没有奶水,咬他的胸一是无用,二是太奇怪了……
渺枝松牙抬头,舔了舔嘴唇,“可是别的娘亲,都是用这里喂宝宝的。”
润玉无可辩驳,他要是说别人是喝奶,你是吸血;渺枝怕是又要问他为何别人的娘亲有奶,他没有。
“你都这么大了,又是女孩子,要注意分寸。”他说,耳根烧得滚烫。
渺枝受伤地看着他,“别的宝宝小时候可以咬娘亲的胸,我不可以吗?”
润玉赧然不语。
渺枝探出爪子扒开他的衣领,看他没什么制止或发怒的意愿,新奇窃喜地含着他的乳尖啃起来。
要润玉形容那感觉,就是怪……除了女儿,只有旭凤碰过他的胸;旭凤是咬着玩罢了,渺枝却是真的在“吃”。
渺枝蓄着两颗为了吸血而生的小尖牙,那牙尖撕烂他的皮肤深深嵌进血肉时,润玉疼得流了两滴眼泪。
他低头看埋在胸口的女儿,那姣好稚嫩的半张脸,眉枝秀丽,眼睫浓密;他伸手将渺枝颊边的一缕黑发别到耳后,心绪黯然。
……反正,再痛也痛不过生你那日了。
*
渺枝吃饱喝足,脸颊红彤彤地睡过去。润玉抱她放到床榻上,替她擦了脸,盖好被子;自己换了身干净衣服,凝神静息禅坐于床边,灵力运转修补亏空的气血。
他宁息阖眸而坐,周身溢散着净澈的蓝光,如长在一朵青莲之中, 发丝衣袍无风而动,银色发冠上似有龙纹游旋。
他的神识拧为一根极细的弦,与混沌的灵息缠斗互搏,心无杂念,全神贯注;便未能发现那股低压的力量穿透宫门靠近,倏然已在咫尺。
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钻入鼻腔,幽暗之色盖过他的灵光盈满床帐内,润玉心一颤,猛地睁眼——
迎面一只手掌覆过来捂住他的口鼻!那具火热的身躯不由分说地压向他,烈酒与血腥的气味混杂着强烈的欲望,如同蜘蛛粘稠坚韧的丝网,密不透风地包裹住他!
旭凤的脸上溅了几滴干涸的血迹,身上盔甲未脱,领口的鸦羽失去轻盈,被血染成了厚重的深红色;眼底意犹未尽的杀意经过沉淀,变成了某种令人胆寒的痴迷。
润玉口不能言,呼吸不畅,右手被旭凤攥紧锁在胸前,只好左手凝出冰刃,迟疑了一刹便捅进了对方的后背!
旭凤吃痛地绷紧了身体,额角与手背的青筋暴起,压在他身上的重量更沉了。
一簇火焰窜出化作绳索捆住润玉施暴的左手,将他锁死在床间;旭凤不恼不怒,放手让他自由呼吸,手臂绕到身后拔出冒着白雾的冰刃,捏碎消融成烟。
旭凤注意到了边上安睡的渺枝,为不吵醒她,声量压至最低:“你下手真狠啊,润玉。”
润玉同样低声质问:“你不在魔界,跑回来发什么疯?”
“我打了胜仗,心里高兴,所以……”旭凤扯散他的腰带,像拆开一件缠了丝缎的贺礼,“……挺想你的。”
润玉气得双眼通红,一时间竟想不到骂什么,抬手要打人,被旭凤擒住手腕,压到胸前。
旭凤只是笑,血迹沾在唇边,眼球布满血丝,因杀戮残留的阴戾感并未因笑容而淡化。目光着迷地对他说:“玩个游戏吧,下棋我不如你,猜谜我们好像是五五开。”
润玉厌恶道:“我要叫人了。”他在调息的紧要关头被打断,灵力游散于三经八脉,此刻动手未必是旭凤的对手。况且旭凤在如此微妙的时间点来找他,若是被魔界知晓,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
“可以啊。”旭凤说,“来人之前,我会先把你扒光吊起来,你不是最怕别人看见你的尾巴吗?”
润玉银牙咬碎,唇间艰涩地挤出音节,“你无耻!”
他恨得心头滴血,同一个爹生的,旭凤怎就是这副德行!天公造物不测,才让他摊上这种兄弟!
“好了,我来出题。”旭凤早有准备道,“你猜猜,打这一场仗我共杀了多少魔族?猜对了,往后我给你当坐骑……”
旭凤喝醉了似的耷下头,在他耳畔说:“猜错了,你让我骑一次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