旭凤瞋视着那双毫无畏惧的眼睛,心跳骤停,脑际轰然一响,醍醐灌顶。
润玉感觉到扼紧自己喉咙的手指卸了力,他的左颊残留着深红色指印,半边脸仍是麻的。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旭凤稍一松手,改为死力摁压他的肩,右手心凭空化出一支翎羽箭,锐利尖锋反射着寒光,描画他的下颌骨。“一开始,你就在算计我。”
润玉顿住呼吸,幽凉如冰的箭尖贴合他的皮肤游走,留下炙热高温。
“你送我那本龙鱼族的古籍,告诉我复活锦觅的方法,引诱我和你发生关系……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成全我,其实你一早就计划好了,你只是为了利用此事离间我和她的感情!你从没有一刻是在为我好!”
真实想法被人洞穿,润玉依旧淡然自若,他迎着锋刃地扬高下巴尖,任由凤翎箭戳破脸,白烟滋滋升起,烫坏那块皮肤。
“是又如何?你还不是上当了?”他自得地说,仿佛被烫伤的部位无知无觉。
“二殿下,”润玉难得喊一回这个称呼,语气疏远,“你怎么就那么天真?居然信了我是为你好、成全你。——是白薇反噬不够痛,没让你长记性么?”
旭凤的眼底烈火燃烧,下一秒一股灼心的惊痛在润玉掌心绽开!
后者拧起眉扭头一看,那支纤细的凤翎箭穿透他的手掌钉进玉阶!皮肉被烧得焦糊的苦味弥漫鼻尖……
“你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吗?旭凤——你是魔尊!”润玉忍痛怒斥罪魁祸首道,“这里是天界九霄云殿!你是在行刺天帝!”
润玉本能地调动周身灵力护体,可手心的灼痛却愈发剧烈,炽烈的火焰钻入伤口如毒素蔓延,封住了他的奇经八脉。
“我知道啊。”旭凤的手指撬开他的嘴唇,夹住他的舌头,“我早不想当什么魔尊了,不然一起死吧,润玉,既然你那么恨我,不惜自轻自贱出卖身体也要报复我,——就因为我抢了本就不属于你的锦觅?你不仅想毁了我,还想毁了她。”
一起死。润玉惊恐地睁大眼睛——现在不行,他还有雪照和渺枝,他的小女儿,她才九岁……
旭凤看他的眼神无比怜悯,“你真可怜,连天帝之位都满足不了你?你一定要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不幸,是不是?”
润玉好似被塞了一块烧红的碳在嘴里,痛得直流眼泪,说不出话,不敢上牙咬。
“我之前喝醉那次,是想告诉你,我不复活锦觅了,我觉得比起她,还是我们的孩子更重要些,我多蠢啊。”旭凤仿佛要掐断他的舌头,手劲大得可怕,厉声道,“我多恨你这条舌头,你靠它说了多少骗人和违心的话?你骗我说你想帮我,骗我求你,骗我你答应了,还骗我以为——我喜欢你。”
“润玉,我差点就……”旭凤没说出后半句,屏息凝神,眼尾含情脉脉,“我知道你那些年受了很多苦,是父帝母神的错、是我的错,是我们全家害你变成了这样……我想对你更好一点,我想时间长了,你或许能放下过去,我们还能成为彼此的至亲。”
润玉的喉咙像烧着了,剧痛从舌头滚过食道,一路延伸到腑脏。
“我想有一天,只有我们两个……加上孩子,我们才是一家人,我不要别人了,你也不要再去恨……”旭凤抽出手指,摩挲他的嘴唇,“你想过吗?润玉。”
润玉的舌头肿胀,一说话便扯得生疼,口中涌出鲜血,“旭凤,你不要装深情,装的连自己都信了……”
“我给过你机会,你选了锦觅。”他别过头,嘴唇被血洇得殷红,“你最好放开我,我不和你动手……你也别让孩子恨你。”
这时破军终于带着救驾的天兵赶来,鱼贯而入大殿。
“——陛下!”“父帝!”
众多惊乍的喊声中,一个娇弱细气的声音引得旭凤身形一僵。他下意识地先喝令道:“谁也不准过来!否则我杀了他!”
“陛下!二殿下!”邝露心急如焚,却在浑然不觉中听从了旭凤的号令,稳住了破军持剑的手臂,“先别过去……”
邝露始终坚信旭凤不会伤了润玉的性命,因为他曾有过绝佳的机会下手,可他没有。她多少猜得到旭凤为何而来,他们定是为了锦觅才闹成这样。
那……先别过去吧。
凤凰作为鸟族最古老的一支血脉,对同类的气息分外灵敏;站在远处的渺枝望着那个陌生的黑色背影,有瞬间遗忘了思考。
她发髻间的寰谛凤翎与主人的元灵感应,发出幽淡的金光。
但渺枝并未注意到这个,她只是行动先于意识,嗅到了那股浓重的血腥味,没人比她更了解润玉的血是何气味、又有多甜美。她娇小如鹂,穿过一层层人群站到最前面,对那个背向他们的人喝道:“你是谁?胆敢伤我父帝!”
那人缓慢回过头,是名极为年轻的男子,衣领缀着几根黑色鸦羽,漆黑的衣袖上是金凤羽纹。
渺枝只匆忙地看了一眼,视线便被满身血污的润玉夺去;她心跳急遽,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挣开周围人的管护,冲到润玉身边——
“小公主!”“妹妹!”
渺枝瘦小的身躯挡在润玉面前,明亮的眼眸噙泪含恨,怒瞪着陌生的行凶者——
“你是哪里来的!”她抹着眼泪,强撑道,“有本事报上家门!等本公主长大了必定屠你全族!杀你满门!”
“枝儿。”润玉抬起尚且完好无伤的那只手,将女儿揽到怀里,他的另一只手仍被细箭钉在台阶上,连做最简单的动作也显得吃力。“别闹,这是你二叔。”
渺枝宛如受了极大的震颤,窄弱的双肩抖动着,目光灼然,“你——就是魔尊旭凤?”
旭凤惊疑而欣然地盯着她的脸,有些不敢相信,“你是……枝儿?是取的哪个字?”
虽未亲口承认,但他的表情使渺枝印证了自己的猜测,她拔下发间金钗刺进旭凤的胸膛!
寰谛凤翎自是不会伤害主人,触及他皮肤的同时化为一片薄羽融进他的身体。
渺枝激奋地尖声道:“你听好了,我叫渺枝,翼渺洲的渺,梧桐枝的枝!”
说罢,她转身投入才将脱离的润玉的怀抱,大哭道:“父帝呜呜……枝儿再也不乱跑了!从 今往后枝儿只要父帝……”
什么生父生母,她再也不管了,她要寸步不离地守着润玉,这才是世间对她最重要的人。
“好了,枝儿乖……”润玉一面护着女儿柔声安慰,一面对旭凤沉声道,“魔尊阁下,确是小女年幼无知不通礼数冒犯了王后,但你恣意妄为也该有个限度……本座一向心念你我二人的手足之情,早已立誓再不踏足魔界,你却再三擅闯宫门大闹九重天,未免欺人太甚……”
“天帝陛下。”旭凤叫住他,倾身握紧那支凤翎箭,轻巧拔出,捏碎,无数散落的金光敷在润玉血流如注的掌心,不消分秒,伤口便愈合如初,了无痕迹。
“你这张嘴啊……”旭凤嘴角带笑,眼底尽是冷意,“我没你巧言善辩,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。我承认我的不忠,无论对你,还是对锦觅;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,她不会再爱我了,我和你,此生都是孤家寡人了。”
接下来,旭凤的声量放得极轻,眼神转向渺枝,“小公主,我才是你爹爹,而他——”旭凤指润玉,以只有三人听得清的声音说,“是你的娘亲。”
润玉感到怀中的女儿身躯抖了抖。
旭凤面对后方那群不敢上前的天兵,以及最首的邝露,逡巡后落到雪照的身上,“你都长这么高了。”
雪照神色复杂,勉为其难地叫了声:“二叔……”
旭凤明朗的声音盖过九霄云殿的穹顶,“我已辞去魔尊之职,今日这殿上发生的一切,皆为我与天帝陛下的家事,无关天魔两界。”
言毕,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。
*
旭凤辞去魔尊之职一事传回到锦觅耳里,是他们大吵之后的第三天。
锦觅的心情毫无波动,她只想明明自己离他最近,是他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,可却是最后一个得知这件事。
事实上,此事的经过远比她听见的复杂。
魔界的诸位城主长老在议政殿吵了两天两夜,如今叛军在西境虎视眈眈,千万魔军的主帅却要抽身而去;以新任固城王为首的一派痛斥旭凤在这紧要关头撂挑子,必是受那狡诈的天帝指使!
更有甚者道,或许当初旭凤被削神籍、叛逃天界、堕身为魔便是一场惊天骗局,是那条继承了太微诡谲心计的应龙精心策划的阴谋,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吞并魔界!
此话一出,当年举荐旭凤为魔尊的卞城王鎏英及其不在场的父亲,被一并打上了居心叵测的叛徒之名。
争斗不休的口舌硝烟持续到第三日,在旭凤第八次澄清自己与天帝不共戴天、第十五次许诺会助魔界击退叛军只是这魔尊之位确是无能胜任,并签下契书以凤凰血结印后,终于是化解了这场因他而起的内斗。
旭凤数日不眠不休,再见锦觅时心情已然麻木。他牵强地扯动嘴角,挤出笑容:“你在等我?”
锦觅道:“听说那天你去了天界。”
旭凤:“是。”
“去做什么?”
“处理些事。”
“旭凤,你能否对我坦诚一次?”锦觅问,“你和旁人有染、还有孩子的事,若不是被我撞见,你打算瞒我多久?你辞去魔尊之位,又为何不与我商量?”
旭凤未语先叹,良久才道:“我瞒着你是因为……”
——因为什么?世上有人能与兄长乱伦后,坦然地告知妻子么?
这件荒唐事似乎只能是等锦觅自己发现的,他说不出口,难以启齿。要怨只能怨,当年和润玉厮混时,他没有考虑过他们的孩子会有出生的那一天——而他们的女儿戴着寰谛凤翎被锦觅碰见,则纯粹是润玉故意为之。
他是斗不过他的兄长,无论从哪方面看,他都输得彻彻底底。
“旭凤,你后悔吗?”锦觅的眼神如一潭死水,“我想起……你跟我说了很多句对不起,但你从未说过,你后悔。”
“我……”旭凤凝望着这张他曾经日思夜想的脸,粉颈桃腮,如花娇美;但不知是哪里变了,那双眼睛和颊边笑涡,再也不能在他心间激起一丝涟漪,无论是心动,还是慰藉。
相反,他想到了润玉,他兄长以前爱笑,高兴也笑,不高兴也笑,所以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。后来当了天帝,笑得少了,旭凤总想再多看他笑笑。
“我永远不后悔。”旭凤说。
锦觅笑着流下眼泪,“那你承认,你变心了。”
旭凤说:“是。”
锦觅的手颤抖着举到他眼前,指尖赫然捏着一片月牙状的龙鳞,泛着色彩斑斓的银光。
“我在你枕边找到的,所以你的爱的人是谁?旭凤,你爱的是谁……”
旭凤看了看那片逆鳞,再看她,说:“你知道了。”
锦觅将鳞片扔到他身上,因过度愤怒而倒着抽气,“我回忆起这十年里,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,都像无数的虫子在身上爬过,恐怖又恶心……”
她哭得面容扭曲,歇斯底里道:“我就是你们兄弟俩的玩物!你们两个绝对会遭报应!绝对——会遭报应!”
锦觅从心窝里取出那颗琅鲛珠,猛力砸向他的肩!
“还给你们!”她嘶声哭嚎道,“我不要什么长生不死,我要回家!我要我原本的人生……我要生生世世都把你们忘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