诛玉(二十一)

润玉合上手中的折子,饶有兴味地瞧着邝露,“这么巧?”
邝露道:“是的,小公主贪玩,缠着雪照殿下去集市,正好锦……魔后也在,公主还不小心撞到了她。听暗卫讲,两人还说了会儿话,小公主应当并不认识魔后,也不知她身份。”
“她们说了什么?”
“周围太吵,暗卫未能听全;想必是魔后问了小公主的父母为何许人……”邝露将渺枝最后对锦觅喊出的那句话,一字不差地告知了润玉。
“然后呢,”润玉端起放冷的茶,浅啜半口润喉,“觅儿是何反应?”
“魔后失态摔倒,脸色极差,是被侍从搀扶着上的马车。”
“魔界近来不安生,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,若是遇上悍匪妖魔有个闪失……”润玉哂然,“旭凤的心够大的。”
邝露道:“昨日确有军情来报,魔界西境异动,魔尊已召集诸城王商讨良策,陛下可是有何打算?”
润玉:“魔界的事,哪里轮得到我插手?”
“那两位小殿下……还是让他们留在魔界?”
“不。”润玉否定道,“邝露,劳烦你走一趟,去把他们带回来,就装作……”他思忖须臾,“你才发现他们不见了,背着我偷偷去找他们。”
邝露自然听从,不多话地去了。

*
锦觅在寝殿中枯坐一夜,辰时等到旭凤归来。
她深呼吸,等待那串脚步声的主人出现。
没有灵巧的心思,向来是有话直说,开心了要笑、难过了要哭,喜欢和讨厌,都是要宣之于口的。
但这种事,叫她怎么问?做个声嘶力竭的泼妇吗?她想象了下那画面,不禁自嘲地想,她和旭凤之间,竟会走到这地步。
可是若无其事她也做不到,她不懂啊,人的心是说变就变的吗?如果变了,为何要欺瞒于她?
她对旭凤来说,到底算什么?

旭凤走进来,见她合衣端坐着,很是意外,“锦觅,你这么早就起了?怎么不多睡会儿?”
锦觅撇开眼睛,道:“睡不着。”
旭凤坐到她身侧,握住她的手,“哪里不舒服?我给你叫大夫。”
“旭凤,”锦觅正脸看他,因一夜未眠,神色显得憔悴而疲惫,“我问你一件事,你可愿意对我说实话?”
旭凤的手背挨了挨她的额头,量她的体温,“昨日你外出,是不是遇上了叫你不开心的事情?对方是什么人?我——”
锦觅挣脱他的手掌,硬生生打断道:“你为什么不回答我?”
旭凤不解:“回答你什么?”
锦觅倏然起身,声音不可抑制地发抖,“你有事瞒着我,我若给你一次机会,你可愿对我说实话?”
旭凤有所领会地垂下头,调整心绪后,平静道:“好,你问吧。”
“我不在的那段日子……”锦觅一出声,眼泪不争气地嗒嗒落下,“你和别人,有过肌肤之亲吗?”
她的内心煎熬无比,面上却勉力维持着冷漠的表情;她好疼,就像当着旭凤的面,撕开了自己的一层皮,将血淋淋的心脏露给他看,既疼又屈辱。
旭凤望着她的眼睛,说:“……有。”
仅仅一个字,犹如往她敞开的胸腔泼了一盆热油,剧痛席卷。她头晕目眩,耳边嗡嗡作响,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。
“你们……有孩子吗?”
旭凤眸色深沉,问:“这些事,是谁告诉你的?”
“所以你承认了?”锦觅的眼角布满血丝,直勾勾地盯着他,“你承认了,旭凤。”
“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
“那我应该怎么想?”锦觅骤然提高声量,尖叫道,“你说!我该怎么想!?你瞒着我,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你有了新欢!他们全都帮你瞒着我!”
“我本来以为,你不会承认。”她泣不成声,“我多希望你骗骗我……结果你连骗我也不肯……”
“我是你的什么啊?旭凤,你娶回来当摆设的王后?还是……你假装深情的对象?”她不哭了,五脏六腑仿若化为冷硬的石头,声嘶力竭道,“你明明早就有了别人!你为什么还要把我找回来?我在凡间有我的人生,我有爹爹、有家、有朋友……我都快要成亲了——是你把我带回的!你不爱我了,为什么还要来找我!”
锦觅推倒榻边的灯盏,白色蜡烛滚到脚下,火光熄灭。她崩溃地哭喊道:“我曾经那么爱你!凤凰,我曾经……那么的爱你!你为什么……为什么非要毁掉我对你的爱?”
旭凤走上前,试图触碰她,“你听我说,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,我是为了你,才会和其他人……”
“——为了我?”锦觅面目扭曲,吃吃地笑出声,“好呀,你说说吧,怎么就是为了我,我听着呢。”

直至她腿脚立得麻木了,旭凤也未能给她一个像样的理由。
是我对不起你。
他徒劳地向她道歉,说了许多句对不起。
“自你回来以后,我便和他再无牵扯,我从头到尾只爱过你一个人。”
“原来,你连理由也懒得编。”锦觅嘲弄道,“再无牵扯?那我问你,你的寰谛凤翎呢?”
旭凤忽然失了声音。
锦觅只觉悲哀又可笑,这便是她爱了几生几世的人,背叛、欺骗、敷衍,毫无担当。她的凤凰啊,曾是天上似火的骄阳,襟怀坦荡,率真赤忱,他们有过那么多的甜蜜恩爱、过失苦楚;她以为这一世他们终于能常相厮守,终于,没有人再阻止他们相爱——她以为她是最幸运的那个,轮回后还能与挚爱之人修成正果。
是她错了。爱早已荡然无存。这十年间,她不过活在一个旭凤为她精心编织的骗局里,懵然无知,可笑至极!
“你把寰谛凤翎给了你和她的孩子,你却告诉我,你们再无牵扯?”锦觅心如刀割,嘴上仍轻慢地说,“那个孩子,很漂亮呢,想必她娘长得也很美吧。”
——为何你对我若即若离,为何我感觉不到你的心。因为你的心早就不在我这里了。
“你见过那个孩子?”旭凤的话语有了起伏,严肃地问,“你在何处见到的?那孩子长什么模样?”
锦觅嫣然一笑,道:“把她们接回来吧,旭凤,那么小的孩子,怎么能没有爹爹。”
旭凤眼神一凝,好似想到了什么,迫切地拥住她的肩,在她耳边说:“锦觅,无论发生什么,我都只有你一位王后。”然后摸着她的头发,“我出去一趟,尽快回来。”
锦觅最后看了他一眼,道:“你不是我的凤凰了,我再也不会相信你。”

*
邝露亲自去了趟魔界,将雪照和渺枝找了回来,因着润玉的意思,她并未透露天帝已知晓他们擅离天界的事。
雪照胆战心惊,第一次私自离家就被逮个正着,想来是没下次了。他央求邝露:“姑姑,你不会告诉父帝吧?”
渺枝扯他的袖子,“哥哥,若是父帝知道了,我们乖乖认错便是。”
“他肯定觉得是我带坏了你!”雪照挥袖甩开妹妹的手。
渺枝眼眶一红,说:“我会承认是我的主意,爹爹平时最疼爱我们了……不会有事的。”
雪照:“他那是疼你,我怕是要挨顿狠揍。”
“好了,你们两个。”邝露喝止他们吵闹,“此事只报到我这里,陛下尚未知晓,你们俩乖些,保证不敢有下次,我便替你们瞒过这一回。”
雪照和渺枝同时竖起三指,异口同声地立誓道:“我们发誓再也不敢了!还请姑姑开恩!”
邝露在兄妹俩的脑门儿上各弹了一指,“你们俩啊。”
一大两小行至九重天的云端,茫茫无际的云层间飘着金殿的檐角,天门已近在眼前,雪照和渺枝先一步落地,众卫兵向他们屈膝行礼。
“小殿下”“小公主”
兄妹两人向破军问好:“御殿将军。”
“两位殿下。”破军见过他们,一转头看见邝露,脸色陡然生变,大喝一声“不好”,向邝露丢下一句“请仙子照看好殿下和公主!”,便领着人手朝天宫奔去!
邝露揪住一名留守天门的副将,发问道:“发生了何事?”
那副将顿足捩耳道:“方才有人化作仙子的模样,往九霄云殿去了!”

*
润玉坐在高位,远远瞥见有一水蓝色倩影步近,他收回视线继续批阅朝会呈上的奏折,估算着距离人该走到跟前了,头也不抬地问:“怎就你一人,照儿和枝儿呢?”
“润玉,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
多年未闻的声音响起,却不像从前懒散低沉,而是像极力隐忍着切齿的痛恨。
润玉颇感意外,再看去时,走近的人已从蓝衣变作黑衣,身量拔高了一大截,还是那副傲慢冷峻之态。
“是你啊。”他暂且搁置了手头事,从御座站起来,慢条斯理地移步下台阶,钩织了银丝线的白衣袍角蹭过阶沿。
“十年不见,你变聪明了,旭凤。”润玉言不由衷地赞赏道,“居然能想到假扮成邝露蒙混进来。”
旭凤逼视着他,“我本不愿再与你有任何牵扯。”
润玉道:“噢,那是什么样的要紧事,迫使你愿意来见我。”
他话音一落,旭凤扬手一巴掌打在他的左脸!力道之重,致使他的右耳陷入嗡嗡鸣响。
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,是你在捣鬼。”旭凤没给他还手的机会,立刻扼住他纤长喉咙,将他掼倒在台阶之上!
“我跟你说过了,你有仇有怨,冲着我来……你却如此恶毒,你那是在诛她的心!”
润玉被对方的手指勒着喉管,呼吸不畅面色绯红,眼底隐隐荡着潋滟的水光,“诛她心的人,是你啊,旭凤。”
“我有逼过你,脱我的衣服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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