诛玉(二十)

小孩子的心里藏不住事,邝露一看渺枝和雪照整天凑在一块儿嘀咕,就知道兄妹俩有了小秘密。
她本不在意,只是偶然间听到了“魔界”二字,又看渺枝私底下攒了许多灵力小珠子,便决定还是将此事告诉润玉。
润玉听完,只说:“把枝儿叫过来。”
邝露一愣,“不叫雪照殿下?”
润玉笑道:“不用。”

渺枝突然被润玉叫去,茫然天真地望着父帝,像只歪头的小鸟。
润玉一见她就想笑,好似傍晚遇见了红霞、春日闻见了芳花,很值得笑一笑。他说:“快过来。”
于是霞光扑进了他怀里,带着满腹芬芳。
润玉从袖中拿出一支金羽状的发钗,在渺枝眼前晃了晃。
“咦?”渺枝惊喜地捉住他的手,粉白的指尖描画着钗头凤翎的纹路,“这是送给我的吗?”
一旁的邝露心下大惊,渺枝不知这是什么,她却绝不会认错!
“嗯。”润玉应了女儿,手指勾住渺枝发顶的金环,散开那头秀密的乌发,然后替她挽了个简单的髻,簪上金钗。
渺枝亲昵地吻了吻他的手背,跑到镜子前照样式,问静默不语的邝露道:“姑姑,我戴着它好看吗?”
邝露抿笑着称赞道:“小公主国色天香,戴什么都好看。”
渺枝开心地跳起她新学的舞步,裙摆轻薄的黑纱荡开,凌波微漾,转到了润玉座下,高呼一声“枝儿谢过父帝”,便逃走找哥哥炫耀了。
润玉目送小女儿无忧无虑的身影走远,还是淡淡地微笑着。
邝露等了良晌,终于等到他开口。
润玉语气轻飘,仿佛无关紧要一般,说:“不用拦他们,无论他们去哪里,叫侍卫暗中跟着,别出事就好。”

*
魔界没有白天,笼罩禺疆宫的永远是一片深沉的夜色。
锦觅靠在窗沿,神游天际地望着夜空,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天。
她从凡间来到魔界已有十年,因着那颗琅鲛珠,她不必修炼,保持凡人之躯亦可容颜不衰、青春永驻。
然而,总有些事情不一样了;她说不好,只凭直觉感到,旭凤不是当初的旭凤了,当然她也不再是曾经的锦觅。——她和旭凤之间,有哪里变得很不对劲。

她这一世不过凡胎之躯,虽然找回了前世记忆,但不再是花神与水神之女,更无上神的尊位;于魔界而言,她只是个无权无势、可有可无的王后,倚仗魔尊宠爱才能活得安稳无忧。
她不在乎流言蜚语,可近些年来经不住会想,旭凤真的爱她吗?
是因为爱她才接她回来?还是只想为前世的无数次阴差阳错圆一个美满结局?
每到同床共枕时,她便觉得自己是旭凤衣襟上的一根鸦羽,是锦上添花,不是必需品。旭凤仍会温柔地亲吻她、拥抱她,可是那些动作没有温度,她摸不到旭凤的心在哪里。
是不是爱都会消失?人心也终究会变?
锦觅迷惘地想着,鼻尖一阵酸楚,心像被挖走了一片,空得发疼。
眼泪砸落在手背上,滚烫灼热,她小声地哭着,忽然怀念起她凡间的爹爹和玩伴,原本她还有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,听说长得很是俊俏呢。
锦觅越想越难过,哭声变得响亮,夹杂着抽噎啜泣,悲凄欲绝。她以前这么哭,是因为得不到凤凰,现在凤凰明明已经是她的了,再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,可她为什么还是想哭呢?
她捶打着胸口,希望能压下那股浸没她的悲伤。

——哐当!
银盘落地、玉壶打翻的碎响惊扰了她。
锦觅止了哭,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——
一名紫衣婢女惊慌地与她对视一眼,忙不迭跪下去,“王后恕罪,奴婢并非故意……”
锦觅比对方更慌,胡乱擦着眼泪关上了窗扇。
她背过身,走向空无一人的卧房,吹灭蜡烛躺到床上,希望醒来时已是天亮。

*
“锦觅,锦觅。”旭凤唤醒她,见她睁开眼,粗糙的指腹抚摸她的脸颊,关切道,“怎么了?为什么哭?”
她握住那只手,眼眶干涩,哑声问:“旭凤,你爱我吗?”
“为什么这么问?”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锦觅回想起那种酸胀怔忡的难受,又哭起来,“我就是怕、怕你变心,不喜欢我了……”
旭凤抱紧她,无奈笑着宽慰道:“怎么会?你知道,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。”
说完这话,他胸口的旧伤冒出刺骨寒意,转瞬渗透他的四肢百骸。
他的身体一僵,锦觅立刻察觉到了,顾不上多愁善感,手掌抚上他的胸膛,“你、你的伤口又开始痛了?”
旭凤强挤出笑容,道:“没事,习惯了。”
锦觅垮着脸,气冲冲道:“润玉他怎么还是和你过不去?你是他亲弟弟啊,他未免太狠心了!”说着转而颦眉哀叹道,“说到底……还是因为我;当初他篡位算计我杀你,后来又往金丹加白薇害你,如今还给你留下这道伤疤,他就是见不得你好……见不得我们在一起……”
旭凤额头挂满冷汗,仍是牵强地笑着。说他这一刀是为了锦觅挨的倒也不假,但润玉为何刺他这一刀,原因就难以言述了。
他们三人之间,若是讲究起是非对错,那便没完没了了,还是糊涂些好。
润玉伤他的一刀虽不深,但那柄冰刃是以最纯澈的水系灵力所化,极致苦寒,愈合后仍有微量残冰余留,时常发作折磨他。
锦觅怜惜地搂住他的头,“很痛吧?不然我去求润玉好了……”
“不许去!”旭凤咬牙切齿道,待疼痛暂缓,喘息着说,“你别见他……”
“那你的伤怎么办?”锦觅泪水涟涟,“我看你痛,我好像也被人在心窝上扎了一刀。”
“没事,我调息半个时辰便不疼了。”旭凤在她额头落下吻,“你先睡吧。”

*

第二天旭凤说陪她四处去走走,问她想去哪儿。
锦觅想了半天,说:“我们去集市逛逛?”她只想去热闹的地方。
原本是准备出发了,不料卞城王鎏英差人来报;魔界西境有叛军作乱,昨夜驻西北大营的卫兵发现了探子踪迹,连夜将消息传回都城。现下,一帮城主长老都在议政殿等着魔尊坐镇商议对策。
锦觅忙对旭凤道:“那你快去吧,我一个人逛也行。”
旭凤抱着她说了句“抱歉,下次补偿你”,便急匆匆地去了。
锦觅独自坐上为她精心布置的马车,乐观地想:没事,凤凰不在,我自己玩儿更自在!

她一心想到了集市该买些什么好吃好玩的,想完困意来袭,然后在马车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,醒来已把昨日的烦恼愁苦皆抛诸脑后。
达到目的地,锦觅欢天喜地跳下车,背着手走进拥挤鼎沸的人群中。
她没有戴帷帽,只穿了身不那么鲜色的衣裳,未施粉黛,像朵清艳的芙蕖,漂入浩瀚的烟火人潮。
来之前她这也想要、那也想要,真到了摊贩边上,盯着那挂了琳琅满目的面具兽耳的藤木架子,反而莫名失了兴趣。
她伫立在摊位前发呆,那长得獐头鼠目的小贩也不催她,瞅了她几眼,便低头拿笔蘸了油彩,继续涂画面具。
这时一道外力猛地飞扑而来!锦觅来不及躲闪,被撞得一个趔趄,她碰到身旁的藤木架子,胳膊磕得生疼。
那小贩眼尖地扶稳了架子,粗声粗气地问:“夫人,您没事吗?”
锦觅摇头,她揪住了那个撞她的人,正要问责,却发现对方不过是个瘦小的孩子;应该是小女孩,但穿着男孩的衣服,头发留得很长,半挽着高高的发髻,戴了一张花里胡哨的老虎面具,将脸遮得严严实实。
——小孩也不行!街上这么多人,乱跑太危险了!
锦觅板着脸,正要问你家父母在何处,若是撞伤了人可如何是好;然而她还未出声,瞳孔骤然紧缩,目光牢牢地黏在这女孩的头上。
绾在青丝中的是一支纯金的素钗,钗头为金光熠熠的纤羽;此物极其珍贵,稀有到六界中仅存一支。
她不可能认错,因为她也曾经得到过一模一样的……这是,旭凤的寰谛凤翎!
锦觅的指尖冰凉,好似被雪水冻僵,动弹不得。

面具下传出一个娇娇柔柔的声音,“对不起姐姐,我跑快了,没看见你。”
锦觅怔怔地揭下了女孩脸上的面具,虎面下露出一张雪玉般的小脸,唇若涂脂,眉目好似用细笔蘸墨精描过,不过八九岁的年纪,竟生得万般艳丽柔媚。
“姐姐,我错了,你原谅我吧。”女孩摇着她的手臂,恳求道,咬紧了鲜红如血的嘴唇。
“你……”锦觅定了定神,问,“你头上的发钗,是谁给你的?”
女孩明眸闪烁,笑着回答:“是我爹爹给我的呀。”
“你爹爹是……谁?”
“这个,”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转回来,笑得艳光盈盈,“我不能告诉你呢。”
锦觅还愣着,女孩趁机挣开她的手,重新戴上面具往前跑去!还不忘回头向她娇声喊道:“不过——我爹爹是天地间,最厉害的神!”
语落,如一尾鱼儿滑入鱼群,消失不见。
锦觅全身力气被抽空,腿脚发热地往后倒去,碰倒了身后的藤木架——
“诶诶!夫人!夫人!”

雪照往嘴里塞到第三颗果子,渺枝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。
“你又瞎跑,跑丢了回去父帝还不得揍死我。”
“哎呀。不会啦!”渺枝喘完气,说,“我刚刚、刚碰见了一个,很漂亮的姐姐。”
“哦。”雪照兴致缺缺,以他的年纪,他还没到对漂亮姐姐兴致盎然的时候。
“她是个凡人!毫无灵力的凡人!”渺枝惊声道,“魔界怎么会有这样的凡人!”
雪照心不在焉道:“魔界什么都有。”

*
锦觅浑浑噩噩,甚至不记得自己如何回的禺疆宫。
世间的事大抵都那么巧,倘若不是她回来的早,也不会听到两名洒扫的婢女在窗下私语。
“王后昨日哭得可伤心了呢……”
“可尊上不是对她很好么?”

“哼,这夫妻之间的事啊……”
话语声变得细碎微弱,她听不清。
“——呀!你胡说什么呢!”一名婢女羞怯地娇嗔道。
“我可没胡说,你来得晚不知道,王后没来之前,尊上带回来过一名白狐族的圣女……”
“这,妖族?”
“对呀,妖族。虽说没人见过那位妖娘长什么模样,但她的艳名可是传遍了整座魔宫呢……”
锦觅轰然推开窗!那两名婢女面上的红晕还未消散,话语戛然而止,眼眸惊诧惶恐地注视着她。
她木然地命令道:“你们两个在说什么,重新说与我听一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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