诛玉(十九)

天界添了一位公主,四海八荒的神佛皆来拜贺。
润玉给小女儿起名为渺枝,对她母亲身份依然避而不谈。
这位身世成谜的公主一降生,便被赐予金印和封地,足见天帝对其的偏宠钟爱。
天界的两位继承人,天帝的长子雪照、次女渺枝,皆不知母族血统,亦无嫡庶之分;由于两个都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,于是众仙惯称他们为小殿下和小公主。
小殿下伶俐敏慧,顽皮可爱;小公主娇柔明丽,人见人爱。天界结了亲的上神,无不羡慕陛下有这么一双儿女。
润玉对此甚是冷淡,他并不亲自教导儿女。雪照六岁后便送去了太上老君座下修炼,十岁开始跟随歧黄仙官修习医术,因天资聪颖,倒也颇受赏识爱重。
渺枝年纪尚小,留在润玉身边由邝露教养启蒙。
说起女儿,润玉的脸色终究是更悦然些;渺枝的真身是只赤红的凤凰,但相貌是随了他,骨架纤细娇小,七岁时已然出落得明眸善睐,朱唇皓齿,用雪照的话来说便是:妹妹真是,漂亮得不得了。
润玉从前不太明白何为掌上明珠,只理解为父母对子女的溺爱、珍视。太巳宠溺邝露有度,教出来的女儿知书识礼、果敢忠心,可一旦过火了,便如荼姚对旭凤那般,纵容得无法无天。
他不敢对雪照继续放任自流,也是不愿小孩子像父亲,学得恃宠而骄。
直到他有了渺枝。
只想极尽温柔地照顾她,舍不得她摔倒和皱眉,连声音高一点也怕吓着了她,不过最怕的是她想要的不属于她。——那是几乎没有原则和底线的爱,恨不能将所有好的捧到她面前,随她挑拣,只要她高兴。
渺枝由于早产,破壳时灵根尚未发育完全,需饮他的血滋补根基;有了这层哺育之情,他更将女儿当作自身分离出来的骨肉,十指连心,渺枝每一次哭,他的心就像被刀割那样痛。

润玉爱渺枝胜过爱自己,邝露是看在眼里,记在心里。
可是有谁能不爱小公主呢?
她乌黑的云发,云端初雪般的皮肤,鲜红如血的嘴唇,光是站在远处看着你,就令人心醉神摇。
邝露偶尔入迷地想,这大约是真正的神女,再没有哪家的姑娘,会在九岁时生得这般美丽了。
天帝早早地将栖梧宫赐给了她,又生怕这颗稀世明珠伤了毫发,加派了三倍天兵守卫宫墙;平时能自由出入的,除了小公主自己,便只有润玉、雪照和邝露。
渺枝年岁不及豆蔻,但身量高,四肢细长,在寝宫会穿她最爱的石榴红长裙跳舞,足踝手腕戴着叮铃叮铃的银镯子;但离开栖梧宫,她会换上黑色宫装,将殊艳姣丽的好颜色藏住,黑发用一枚金环束着,方便她跑跑跳跳,去找兄长和父帝。
润玉对渺枝的偏爱,邝露领会得到,任谁有这么一个女儿,都会惜她如命。

*
邝露被渺枝挽着,小公主依偎着她,问道:“姑姑,阿照哥哥的生辰快到了,你说我送他什么好呢?”
换做旁人问,邝露定会悉心出谋划策,但这对兄妹都是她带大的,各自品性她最是了解不过。只说:“小殿下什么也不缺,改日公主赶早去见一见他,哄他两句开心便是。”
雪照眼看将满十四岁,称呼却依旧是小殿下。
“啊……”渺枝微微张嘴,“那也不能空手去吧。”
邝露道:“你哥哥爱吃酥酪,你到时亲手蒸一碗给他送去。”
“嗯……”渺枝沉吟不语,想了想,眼眸一亮,“我去问问父帝打算送什么!”
说完,步履轻盈雀跃地跑上璇玑宫外的玉阶,去找润玉了。
邝露并不跟进去,润玉和渺枝说话时,不喜他人在侧,包括雪照和她。
她曾撞见过润玉如何以血饲亲子,的确不宜旁观。
邝露远眺着天宫顶上万年不变的云霞,漫无目的地想,以前是锦觅,现在是渺枝,陛下的血,就没有为他自己流过。
幸而小公主是值得的,她最贴心懂事的小公主。

*
“渺枝参见父帝。”
润玉从案间抬头,看见女儿,清浅一笑道:“你自己来的?”
渺枝不等他免礼,提着裙摆踮步跑到他身前,挽着他的胳膊道:“邝露姑姑和我一起来的,可是她没进来。”
润玉摸摸她的头,“嗯,那你进来做什么?”
渺枝道:“阿照哥哥要过生日了,女儿不知送什么贺礼给兄长。”
润玉侧目望她,随即想到她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,每日忧愁的只能是这些了。于是温言细语地说:“贺礼不必珍奇稀有,能表你一份心意即可。”然后哼笑道,“你哥哥油嘴滑舌,他想要什么,张嘴便能讨到,你还为他操心。”
“自己张嘴讨的,和别人主动送的,很不一样呢。”渺枝倔强道,“父帝也多关心关心哥哥嘛。”
润玉对女儿有无尽的耐心,反问:“依你的意思,我还要怎么关心他?”
“阿照哥哥虽整日没个正形,见谁都笑,其实……他很在乎父帝,”渺枝说,“您多夸夸他,别总挑他错处。”
“我何时总挑他错处了,他不比你,自幼性子张扬缺乏管束,若是我不对他严格,他只会愈发猖狂。”说到这里,润玉不禁想到一个人,眼神暗淡下去。
渺枝察言观色,眨眼讨俏道:“那我也去劝劝哥哥,叫他听话乖觉些,不许再惹您生气了。”
润玉曲起食指,刮了刮女儿的鼻梁,“枝儿真乖。”
渺枝像只温顺的猫咪,软软贴着他,笑得很甜地握住了他即将抽离的手。
润玉问:“饿了?”
渺枝点点头。
润玉就着那只手,摸女儿的脸颊,手腕蹭到了渺枝的嘴唇。
渺枝捧住乱动他的手,张嘴咬他的腕间细薄的皮肤,尖尖的小牙刺破血管,唱到甘甜温热的鲜血。
她惬意地眯起了眼,心想,父帝好香啊,如果她有娘的话,娘也会这么香吗。

*
雪照用老君的炉子偷摸炼了几颗药丸子,那方子是他从别处看来的,也不知管不管用。
为了试验效果,他把这把丸子倒进酒壶里摇匀,分装成十小瓶,拿根红绳子系着拴在腰间,如同挂了串葫芦藤,大摇大摆地去了九霄云殿。
他个子窜得快,不满十四已经比仙娥们都高了。她们路过他身边,恭敬地向他行礼:“小殿下。”
雪照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绕过她们进了殿门。
两名侍卫适时拦下他,其中一人道:“小殿下,九霄云殿乃议政重地,不得玩耍嬉闹,您请回吧。”
雪照假装不知道地探头探脑,询问:“我父帝在里面吗?”
侍卫道:“陛下回宫了。”
“好吧。”雪照从腰间红绳解下两只小巧的白玉瓶,递到他们面前,“你们俩当差也辛苦了,我新酿的酒,犒赏你们。”
侍卫谢绝道:“多谢殿下美意,但我二人正当值,不得饮酒。”
“哎呀没事儿,”雪照把玉瓶塞到他们手中,“我知道你们快换岗了,一会儿喝,辛苦了啊,辛苦。”
眉开眼笑地说完,溜了。
留下两名侍卫面面相觑。

剩余的八只小瓶,雪照打算各宫给一点,到时药效来了发作的分散些。
不巧半路上碰见了他的亲妹妹渺枝。
那瘦小的黑影遥遥地朝他招手,他快步迎上去。
渺枝只齐他胸口高,穿着素净过头的黑色宫装,她是天宫中唯一穿黑衣裳的人;雪照想必定是因为妹妹的皮肤太白了,别的颜色会将她衬得更白,过于招摇。
不过众多蓝白浅衫中出现一袭黑衣,好像更为招摇。没办法,都怪妹妹太漂亮了,怎么打扮都低调不了。
渺枝轻快地跑向他,踮起脚尖一跃,挂到他的脖子上,“阿照哥哥!”
妹妹轻的像小鸟,不,她本就是一只鸟。
雪照抱着她转圈,腰上的瓶瓶罐罐甩得叮当哐当响,他怕晃碎了,只转了三圈就小心地放下她,“你怎么来了?”
“找你呀。”渺枝再次招招手,让兄长低下头来,“我悄悄告诉你。”
雪照配合地埋下脖子,妹妹靠近他耳边,悄声道:“你想不想,见我们的娘亲?”

*
渺枝不同于雪照,她出生起便知自己是只凤凰;虽然润玉严禁她向外人透露自己的真身,但没有制止过她去了解鸟族。
八岁那年她得知,天地间仅存的两只凤凰,一只是她,还有一只在魔界。
润玉是一条应龙,银白色的,她却是一只赤红的凤凰,所以她的父亲,绝不可能是润玉。
她听月下仙人讲了另一只凤凰的故事,好多事情她还不太懂,然而毫无疑问,只有凤凰的后代才能是凤凰。
润玉清高孤寡,除了几百年前那桩旧闻,再未对其他女子动情,她和雪照,或许都不是润玉的孩子。
不管怎样,她必须要去问问那只凤凰,为什么不要她。
听说他成为魔尊后寻回了挚爱,与那位王后伉俪情深、举案齐眉。
那么他一定知道,她的娘亲在哪里。
渺枝打定了主意,找到兄长,承诺道:“哥哥,这次你生辰,我带你去见我们的娘亲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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