诛玉(十七)

天帝陛下近日心情不好,朝堂上多次大发雷霆,连最亲信的几员大将也遭骂得狗血淋头,天界群臣噤若寒蝉,人人自危。
这日散朝后,太巳真人偷偷将女儿拉到殿外,打听道:“你家陛下,最近又发的哪门子疯?”
邝露一脸愁容,光是摇头。
太巳真人捋着胡须,试探道:“不会还是为魔界那两口子吧?”
邝露继续摇头。
“你不说,你爹我也看得出来。”太巳真人瞪眼睖她,又哀叹道,“咱们陛下呀,既有修齐治平之高才,亦不缺君子之傲骨,就是毁在了一个情字上!都坐到这位置了,还放不下那些个女情长,可怜!可悲啊!”
邝露乜斜着父亲,“那照爹爹的意思,非得那绝情绝义的冷血之人,才配得上天帝之位吗?”
“哎,你就说吧,他为那朵霜花犯过多少错了?自古以来,成大事者不拘小节,此话固然不错;可大节有亏者,必不能成大事……”
邝露听不得父亲喋喋不休,扭身就走。任凭太巳真人如何唤她,她也只当是空气,水蓝的倩影一眨眼便消失在玉阑干后。

*
旭凤在九重天门外与破军僵持不下。
他瞟了眼挡在面前的枪矛兵刃,道:“御殿将军,我不过是想当面感谢天帝陛下赐赠的美意,还请将军高抬贵手,通融一下。”
破军有苦难言,好声好气道:“尊上,陛下谕令,无他旨意任何人不得擅自放您入天界,违者军法处置,您还是请回吧。”
“你以为你拦着,我就进不去了?”旭凤不屑一顾道。
说罢,他旋腕一挽长剑,挑开了横在胸口长戈,掌心凝出一簇金色火焰朝四面飞去!前方拦路当道的天兵一碰到那金焰,立即定身在原地——
凤翎剑的利刃淌着赤金色流火,旭凤眼中杀意盛起,剑锋直指破军的眉心,“让开。”
破军心底叫苦连天,且不说天帝这道旨令本就强人所难,即便是他有心阻拦,也得他拦得住旭凤啊!
然而天命在身,不可违抗,他正起刀欲殊死一搏,旭凤却早已看穿他用意,抬手反掌击中他的左肩!腾身凌空跃过他,急若流星地朝九霄云殿闯去。
破军肩骨碎裂,喉头一甜,口中尝到血腥味,他运功催发灵力镇痛止血,手忙脚乱地解了手下数十名卫兵的定身术,焦头烂额地领人追去。

旭凤走到半路上,好巧不巧地撞上了邝露,见她转道往外走,忖度片刻,便抢先一步前往璇玑宫。
润玉果真回到了住处。
不过很是悠闲,正在庭院里的树下与自己对弈。

“润玉!”旭凤风急火燎地冲上前,眼看就要捉住那一片雪白的袍角——
“陛下!”破军及时赶到,一杆长枪舞得风声厉啸,颇有穿云破空之势,银尖如蛇信子袭向旭凤的手臂!
旭凤收手的瞬间向后跃起,落在数尺开外,不使对方有机可乘。
“臣救驾来迟,请陛下恕罪!”破军向润玉躬身行礼,铿锵有力道,“方才魔尊擅闯九重天,属下拼死阻拦,只力不能及被魔尊以真火所伤……这才使其误闯璇玑宫惊扰了圣驾!臣罪该万死!求陛下降罪!”
“御殿将军,本座对你无能的细节不感兴趣。”润玉掸着衣袖站起身,负手而立,“不过军法论处自是不会少了你的。”
破军垂下头,“……是,臣知罪。”
“润玉!”旭凤箭步踏近,“我一人做事一人当!你何故迁怒于旁人!”
润玉疏远地站在树下,泰然自若地望着他,“魔尊是不是搞错了?本座向来恪守天界的法度,对臣下赏罚分明,何来迁怒一说?”
“是我非要见你,和他们没关系!你有怒气冲着我来——”
“旭凤。”润玉叫住他,然后对其余人道,“你们都下去吧,本座与魔尊有要事相商。”
破军领着众卫兵退下了。

屏退了闲杂人等,庭院变得空旷幽静。
润玉若无其事地坐回棋盘前,执黑棋落子,头也不抬道:“你想说什么,现在都说了吧。”
旭凤犹豫再三后说:“……我找到锦觅了。”
“嗯,恭喜你。”润玉深思熟虑后,又落了一颗白子。
旭凤等了良晌,不见他有更多反应,消沉道:“你……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?”
气氛陷入持久的静默。
润玉凝神思索一筹莫展的棋局,好似全然忘了另一人的存在;时间悄然流逝,他举起手里的黑子,正要心无旁骛地落下,却猛地被人攥住了手腕——
一枚扁圆的黑棋“啪”地掉到地面铺的白色碎石子当中。
旭凤把他拽起来!步步逼近使得他后退,直到他的背抵紧树干,不得不抬起脸来——
“怎么?”润玉对上那双眼睛,从容不迫道,“你要杀了我吗。”
“我怎么可能杀你。”旭凤卸力松开他的手腕,期期艾艾道,“我就是想知道,你怎么想……”
润玉道:“我祝福你们,旭凤。那件贺礼鎏英交给你了吧?琅鲛珠能使凡胎肉体长生不老、神形不灭,有了它,觅儿就能与你常相厮守,永不分离了。”
“就这样?”旭凤问。
润玉有如一个看待胡闹的小孩子那样,浅笑道:“那你还想怎么样?”
旭凤不死心地质问他:“你不难过?不伤心?一点也不在乎?”
“你希望我在乎吗?”润玉错愕了一瞬,不可置信道,“难道你以为我会和穗禾一样,怨你负心薄幸、始乱终弃?或者去嫉妒觅儿?”
旭凤沉默不言。
润玉讪笑:“那你要失望了,旭凤。我是你的兄长,不是那些……”他斟酌了一会儿措辞,选择不再说下去。
旭凤的眼神阴沉,“那孩子呢?”
“这你就不用管了。”润玉挪开眼睛看向别处。
“你把它拿掉了?”旭凤疾言遽色,扳正他的脸,“回答我!”
润玉挥开那只手,并一巴掌扇在旭凤的左脸上!
“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,由得你为所欲为?”
旭凤被打得偏过头,左颊指印鲜红,表情诧异不已,竟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;随即回过味来,拧着眉要上前扼住他——
润玉周身灵力大动,衣袂被风吹得飞扬,右臂一抬,赤霄剑赫然在握!修雅窄长的剑身割开了冷冽的空气,温柔无声地贴上旭凤的颈侧。
“你再走一步,我就杀了你。”
旭凤丝毫不惧颈边的利刃,直勾勾地盯着他,往前走了一步,“来,我让你杀。”
润玉屏住呼吸,一动不动。

旭凤的脖子被剑划破一条细而深的口子,猩红血液沿皮肤流进衣领,他顺着剑锋走到润玉身前,固执地凝望兄长乌润的眼眸,“你能给我一点时间吗?我这几天脑子很乱,我不知道我对你、对她……究竟是什么感情。我每天都在想要如何面对你,该怎么和你说;你知道我不够聪明,反应也迟钝,我现在已经搞不清自己是什么人了……我那天喝醉了和你说话,是真心的,你不是也——”
旭凤的声音戛然而止,怔愣了良久,才低头看没入自己胸膛的冰棱;润玉的手指清瘦、洁白,此刻握着一段半透明的冰刃,指缝和指甲被血水玷污,黏稠的血蜿蜒过皓白的手腕,淌入袖中。
润玉拔出冰刃,喷涌四溅的血珠沾到雪白的衣衫上,似冬雪红梅。他的兄长像一轮天边的冷月,凄凉的清晖洒在他身上,漠然旁观他捂着伤处颓然倒地,对他说:“我看你不被刺一刀,就不知道什么叫痛。”
“原来你这么恨我……”旭凤痛得揪紧了浸湿的衣襟,寒意渗透骨髓,额头汗如雨下,他忍不住大笑道,“原来……你这么恨我!”
润玉的眉眼流露出一分怜悯,说:“我告诉过你的,谁知道……你是真的傻。”
旭凤张开满是血污的手指,扯住眼前人的一片衣角,被伤口里的寒气冻得牙关发颤,“你是……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吗?”
“是。”润玉道。
旭凤慢慢地放了手,狰狞的深红指印留在那片雪白上,在剧痛的侵蚀下,视线和意识徐徐模糊……
润玉蹲了下来,爱惜地抚摸那张面颊,犹如赏玩价值连城的美玉,“哥哥还是爱你的,凤凰,我们的孩子,一定会好好长大。”

邝露隐去了灵力和气息,藏身于一棵榕树后,目睹此景,胆战心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。

*
润玉一回到寝殿,立刻弯下腰呕出了胸口瘀积的浊血。
他全身上下沾满星星点点的血迹,此刻唇舌也变得殷红,他背靠着门缓缓下滑,跌坐在血污里,胸腹像揣着一团毒辣的火,挤破烧焦了他的内脏,吐出的血也带着浓重的苦味。
他没力气哭或笑了,疼的一身骨头发软,甚至动了念头拿刀把肚子里的灵胎剖出来。
如果旭凤能更恨他一些,把他杀了就好了。
这种痛,比起荼姚施加给他的酷刑有过之而无不及,他煎熬地抠着门框,指甲折断翻起,新鲜的血在指缝滴嗒。
好痛啊旭凤,你若能来感受一次这种痛就好了。
你那算什么啊,你根本什么都不懂。

痛到极致,那些地方竟开始急剧发痒,润玉鲜血淋漓的手指抓挠着胸口和脖子,皮开肉绽,断裂的指甲嵌到肉里,好痒,痒得受不了了……
他怀念起旭凤的手掌和牙齿,幻想对方以最凶狠的力道把他撕开、咬碎,那大概能缓解这种生不如死的痒。
可是旭凤不在了。
他想到忘川河畔,在水面上踩着星星的娇丽少女,他曾经日思夜想、梦寐以求的爱,她亲了亲旭凤,旭凤抱着她……
润玉躺卧在地上,如陷落泥沼濒临绝境的白鹤,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;他的身下幻化出一条丈余的龙尾,尾尖垂死扭动痉挛着。
原本平坦纤薄的小腹,鼓如圆球,被撑得血管根根分明的青白皮肤下,有什么在律动,仿佛随时要破体而出。
体内孕育着生命的宫腔剧烈收缩着,他失去理智地嘶叫翻滚,像被丢进滚水的一尾银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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