诛玉(十六)

起因是旭凤被鎏英唤回了魔界,他多年的挚友言语间兴奋难当、急不可待,可想而知是有大事与他商议。
旭凤能想到的大事,无非是打仗。
自他出任魔尊以来,一举荡平了魔界纷乱动荡的局势,并整合多方兵力,建立起了一支稳固凶悍的魔族军队;天魔大战后,休养生息数年,如今兵精粮足、龙腾虎踞,不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敢给他找不痛快。
旭凤带一腔戾气回到禺疆宫,鎏英在殿门前立着,她做了娘以后眉眼柔媚了许多,但英姿依旧,飒爽不减。
“凤兄。”鎏英笑吟吟地迎他进殿。
旭凤隐约感到哪里不对劲,直截了当地问:“出什么事了,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?”
鎏英拍他的肩膀道:“我是为你开心。”
旭凤:“为我?”
鎏英道:“飞絮和了听回来了,找不见你人,只好让我寻你,你这段日子可是……”
旭凤打断道:“他们在哪儿?”
鎏英指了指右面。
旭凤径直快步去了偏殿。

五百年前锦觅以身止战,死在他的怀里,是他永失挚爱的铭心之痛。而她至死不忘将残存的元灵宿在他身上,替他消化金丹反噬之寒苦,最终化为他眼中的一滴泪。
那滴泪水沾湿脸颊时,旭凤就明白,他的一半生命也随锦觅一同离开了。
诚然,她当年刺他的那一刀很疼,但更疼的是永远失去她。
他并不信她就这么消失了,她是花神与水神之女,一缕芳魂将归于花草河流;既然她能无形地陪伴他三年化解他的痛苦,那她的真身一定藏在了天地间的某个地方等待他出现。
他相信自己绝对能再把她找回来,无论以何种手段和方式。
这五百年来他不停地找,去过了很多地方,他让飞絮和了听留在凡间,替他寻觅每一个有可能是锦觅的人。
找不到就不要回来,直至有消息为止。
飞絮、了听一起回来,那是不是说明……他们找到了和锦觅有关的线索?

*
“殿下,”了听向他躬身行礼,抬臂双手奉上一朵紫色的秋牡丹,“我与飞絮不负殿下所托。”
旭凤接过紫花,手指捻着花茎转动,一句少女灵动悦耳的话语声从花中传出——
“我是锦觅啊,不过你们是谁呀?”
那魂牵梦萦的熟悉声音,使旭凤彻底僵在原处,霎时间目眩神摇、五感俱失,只余下翻天覆地的心悸震颤传遍全身。

*
七日后,润玉在九霄云殿设宴,邀众仙家共饮。
不仅是天界仙族,连妖界、冥府之主也皆在席列,唯独魔界尊主的席位空着。
远道而来的宾客们窃窃私语,五百年前那场天魔大战,果然是叫天帝与魔尊结下了夙怨,这对关系匪浅的亲兄弟,怕是再难重修于好。
邝露服侍在侧,将这些话听进心里,暗自揣摩着润玉的脸色,怕他落下心病,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魔尊许是有要事耽搁,忘记了时辰,不如往后延一延……”
“不必了,难道叫所有人等他一个?”润玉气定神闲地坐在高高的主位上,指尖拨弄着酒盏,“开席吧。”

此时,一身量高挑的女子意气风发地步入宴席,扬声道:“多年不来这九霄云殿,不知天帝陛下可还记得在下?”
润玉坐的高看得远,笑道:“卞城公主鎏英,听闻令尊欲退隐让位于你,本座在此先向公主道贺,来年你便是新一任卞城王了。”
“区区一介卞城王,无足挂齿,有劳天帝陛下惦念。”鎏英落落大方地走到空缺的席位上,端起一盏酒敬他,“鎏英姗姗来迟,自知理亏,还望陛下宽宏大量,饶恕失礼之过。”
说着便要一饮而尽。
“且慢,”邝露截断她的动作,“鎏英公主乃魔界英豪,身居要职、位分尊贵,饶恕二字言重了。不过倒有一事烦请公主解惑,天帝陛下今日宴请六界众仙同乐,魔尊自然也在其列;不知尊上现在何处?为何只叫公主一人前来赴宴?”
鎏英意味不明地笑道:“上元仙子前半句才道我位分尊贵,后半句却又嫌我身份低微,不够格代表魔界出席了?”
邝露道:“公主误会了,既然魔界愿派公主出席,那便是不念旧恶、有意与我天界交好;只是魔尊的帖子是邝露亲手递的,若尊上能亲身莅临,邝露将感不甚荣幸。”


鎏英不再看邝露,视线转投到润玉脸上,恭顺道:“还请陛下明鉴,我凤兄与爱妻离散多年,如今失而复得、破镜重圆,自是要温存缠绵一番,实在是无暇分身来赴您的宴。”
“爱妻?失而复得……?”邝露偷瞄润玉,年轻的天帝低垂着眼帘,神色如常地俯视下座,她追问道,“可先水神不是已经……?”
“喔,这便叫天意了吧。”鎏英直视润玉,率直道,“五百年前,王后为阻止天魔大战而殉身,使两界免于生灵涂炭,实乃一大功德,故今朝投胎转世,与我凤兄再续前缘。”
此言一出,席上俱是哗然之声。月下仙人得意地抚着下巴道:“不愧是老夫我牵的红线,天赐良缘,皆大欢喜啊,凤娃与她总算是修成了成果。”
“有劳鎏英公主代为转告魔尊,本王代我妖界向他道喜了!改日必将贺礼送到府上!”

邝露缓慢而怯弱地朝润玉看去,然而她的陛下仍旧好端端的坐着,嘴角甚至翘着温雅的弧度。
“如此大喜,本座也该当面祝贺他才是,”润玉说道,“来人,去把东海进献的那颗琅鲛珠取来。”

一名仙娥去了又回,银盘中托着一只小巧的锦盒,端到了鎏英面前。
润玉道:“本座已立誓不再踏足魔界,这份薄礼就有劳公主代为转交给魔尊,祝愿他与王后永结同心、白首不离。”
那锦盒里装的是一颗淡紫色的鲛珠,足有她手腕粗,浑圆莹滑,璀璨的珠光胜似星辰。鲛珠常见,琅鲛珠却是由鲛族的至纯之心所炼化,数万年才能寻得一颗的珍品。
说是薄礼,可谦虚到了虚伪的地步。
鎏英收下锦盒,拱手道:“那便先替凤兄谢过天帝陛下了。”
润玉微哂,轻描淡写地回敬她:“不用谢,区区一颗珠子,无足挂齿。”

*
宴席散去,润玉喝得酩酊大醉,走路摇晃得厉害,邝露一路跟随他回璇玑宫,几次想上前搀扶,都被挡了回来。
“陛下,您走慢些……”她忧心道。
“别跟着我。”润玉说。
其实他除了脸红一些,倒看不出醉了,眼睛依然亮亮的,洇着水雾,好像随时会流泪。
邝露怎么敢不跟着,她真怕润玉再为了锦觅做出什么傻事。
耗费一半天寿的血灵子、几乎害他丧命的穷奇……即使润玉真的大逆不道、罪孽深重,那么这些代价也已经足够了。
他赎过罪了,不要再折磨他了。邝露痛心地想。
她的眼中泪水漫漶,目光落到了润玉的腰身,走过去劝说道:“陛下……这个孩子,我们不要了好不好?锦觅回来了,二殿下不需要用灵胎救她了,拿掉它吧……这样您以后就不会再痛了。”
润玉忽地止步,转头看她,然后再看看自己的腹部,困扰道:“他不需要了么?”
“不需要了,不需要了……”邝露拼命地摇头,“陛下也不用受这种苦了。”
“可是,他怎么能不要它?”润玉似乎理解不了,自言自语道,“那天,他还让我把它留下呢……”
“陛下,锦觅回来了,她自己回来了,您不用再为了她伤害自己了。”邝露努力地解释,但她总感觉她与润玉之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,他们都听不懂彼此说的话。
“我要去问问他,他真的不要了吗……”润玉浑浑噩噩地想:旭凤他不要雪照,不要我,也不要这个孩子了,是这样吗?
他得亲自去问旭凤本人。

*
今夜忘川河的水面多出了一条碎星编织的缎带,一名紫衣少女踩着散碎的星子,在河上跳来跳去,飞扬的衣袖和裙摆像张开的蝶翅。
旭凤抱着凤翎剑站在船头,出神地眺望远处的少女,锦觅如小鸟般轻灵俏丽的身姿,比她脚下的星辰更为耀目。
失而复得,理当感激涕零,喜不自胜。
但他只想安静地远观,也不知是怕走近了梦就碎了,还是怕自己会清醒。
“鸦鸦!鸦鸦!”锦觅仰头向他招招手,“你快过来看呀!”
旭凤飞身腾空,越过幽绿的河流,来到她身边。
锦觅拽着他俯身看深不见底的忘川水,道:“星星都掉进了水里了。”
旭凤仔细看去,绿水中沉着明明灭灭的星子,仿佛幽暗里生出了破碎的白昼,如玉珠般滚动着,清光流淌。
锦觅凑过来亲了他的脸一口,傻笑着,不料脚下的星星沉了,身形一偏就要栽倒进水里——
旭凤眼疾手快地拦腰圈她进怀里,被她惊恐的表情逗笑了,叮咛道:“你小心点。”
“你是不是嫌我傻?”锦觅问。
旭凤扯着嘴角笑了笑。
锦觅空出的两只手捏他的脸,“你才是一只傻鸟呢。”
旭凤依着她说:“那我们不正好天生一对了?”
锦觅的手改为搂住他的脖子,“嗯!”

岸边黑色礁石堆出的高崖上。
邝露握满汗水的手,拉了拉润玉的袖摆,“陛下,我们……”
她听到一阵清润的笑声。
润玉低哑轻柔地笑着,眉梢无喜,眼尾无悲,犹如勘破了世情与生死,再无忧乐。
邝露浑身发冷,颤声问:“陛下,您怎么了?”
“没事,”润玉轻笑道,“我笑我自己。”

旭凤敏锐地扭头看向河岸,堆砌的礁石叠成了一条乌黑诡奇的山脉,山峰寸草不生,一览无余。
并没有人在那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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