诛玉(十五)

邝露的手第一次和润玉的手相握,陛下的指尖凉凉的,掌心稍微有点出汗,皮肤柔润的触感和她想象中的一致。
润玉仍然牵着她,没有要放开的意思。
邝露两颊的眼泪被风吹干,眼睛干涩,她伏跪在床边,头枕着自己的手臂,迷惘无助地凝望着润玉的脸。
什么叫自愿呢。她恍惚地想,陛下是像爱锦觅仙子那样爱着二殿下,才甘愿忍受屈辱吗?
可如果是这样,当她问起润玉是否爱着旭凤时,润玉为什么要否认?
……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?
“你不懂。”润玉声音很轻地说,合着双眼假寐,并未看她。
“他是要我腹中的灵胎。”
邝露哑然失语,张了张嘴,许久才问:“……要陛下腹中的灵胎?”
“嗯,为了救锦觅。”润玉睁开眼,眸色清明,同时松手放开了她。
“你下去吧,我要休息了。”

原来竟是为了她啊。
邝露鼻尖一酸,眼眶里的热泪流出,慌乱地整理衣裙站起来,脚步沓杂地离开了寝殿。
她只想找个地方哭出来,流干所有眼泪后安静地死去。
锦觅,锦觅,如若可以,她真希望这世间从未有过这个人和这个名字。

*
雪照开心死了。
来天界半年有余,他虽然还是没有娘亲,但他有了二叔;二叔长得可高了,经常让他骑在肩上,给他买好吃的好玩的,还带他去看了他从没见过的凤凰花树。
那天他得了只银灰色的小兔子,是旭凤去山里给他捉的;刚断奶的霜色幼兔被他揣在领口,冒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和竖起的耳朵,搔得他下巴又酥又痒。
趁他欢喜着,旭凤逗他:“雪照,你更喜欢二叔,还是喜欢爹爹?”
“都喜欢!”他想也不想地回答。
“要是只能选一个呢?”
“唔……那还是爹爹!”
“臭小子。”旭凤弹他的脑门儿,“你不怕我不高兴啊?”
“哎哟,”雪照捂着额头,皱起鼻头说,“二叔不是那么小气的人!”
旭凤把他举起来,抛高再接住,“你这股油嘴滑舌的机灵劲儿,跟谁学的?”
“天生的!”雪照护紧自己的小兔子,“二叔放我下去!兔兔要被颠晕啦!”

旭凤领着小孩玩够了,送回璇玑宫交给润玉。
天帝陛下事必躬亲,终日案牍劳形,旭凤嘴上不说,实则心底一直惦记着润玉,怕他操劳过度,累坏了身子。
他和雪照一块儿走过去夺了润玉手中的朱笔,将人搂到怀里,劝说你就是不为孩子考虑,也得为自己考虑。
天天不是批折子就是跟那群老家伙周旋,也不怕肠子打结。
润玉厌烦地赶他走,说:“别的鸟族也不像你一般吵。”
旭凤朝雪照使眼色,小孩子立刻跑过来抱住润玉的腿,“爹爹、爹爹,陪陪我吧,我养了只小兔子,可爱死了呢,我带你去看。”
润玉被这一大一小缠着,有脾气也不便发作,冷冷地瞥了旭凤一眼,“你又给他捉兔子了?”
旭凤道:“小孩子喜欢嘛。”
润玉似有不满,长舒一口气,说:“以后不许了。”
旭凤戳雪照的脸,道:“听到没,以后不许叫我给你捉兔子了。”
雪照揉着自己被戳红的脸,摇摇润玉的手臂,“不是哒!是二叔主动要给我捉的!爹爹不喜欢兔子么?那我去把它放掉好了……它被捉到这里,一定也是很想娘亲的……”

娘亲两字好似润玉的死穴,雪照每提到娘亲,润玉的脸就白得像被剥了逆鳞。
旭凤愈发觉得雪照的身世扑朔迷离。
“你喜欢,就留下吧。”润玉摸摸雪照的头顶,“拿你没办法。”
旭凤捏着小孩子嘟起的脸肉,问润玉:“你从哪里捡的这个机灵鬼儿?”
“忘了。”润玉敷衍地略过问题,边替雪照拂去领边的兔毛,说,“你要是不想回去,你的栖梧宫还空着,每日都有人洒扫,能住。”
旭凤心中惊喜,面上依旧懒懒散散的,“你突然转性……不赶我走了啊。”
“嗯。”润玉云淡风轻地点了头,牵着雪照去找殿外的仙娥。
旭凤在案前呆立了半晌,良久露出个充满傻气的笑容。
没有人喜欢自己被人恨着,反正他是不喜欢;润玉不再反感他留在天界,就是对方不再恨他入骨的表现。
这样便很好了。

旭凤当晚没有回魔界,也没有去栖梧宫,他拉着润玉喝了两坛酒,横抱起天帝陛下滚到了龙床上。
他的手掌宽大厚实,贴在润玉平坦的小腹上,沿着腰线摸来摸去,喝醉后脑袋晕沉沉,说话也颠三倒四,“……宝宝呢?怎么没有?你又把它弄掉了?”
润玉比他清醒得多,但被他高大沉重的身躯压着,又让他胡乱摸一通,腰带衣襟全散开了,面颊绯红,难为情道:“我还能挺着肚子当天帝不成?人身时自然是看不出来的……”
“看出来有什么关系?”旭凤醉醺醺地说,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场面,笑得把头埋进身下人的脖子,“那雪照就能叫你娘亲了……”
润玉颈侧满是他的气息和体温,脸更红了,“你瞎说什么……”
“没瞎说……”旭凤嗅着他发丝间清淡的香味,嘀咕道,“我总是想,雪照是你跟我的孩子就好了……他叫我爹爹,叫你娘亲,然后我们把一起把他抚养长大;你教他治世之道,我教他行军布阵……将来他做天帝也好,魔尊也好……”
旭凤的声音逐渐小了,呼吸趋于匀稳,睡着了。
待四周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,润玉才自顾自地喃喃:“我可没想他让做这些……”

润玉回忆起从怀上灵胎到诞下雪照的经历,那段时日他过得苦不堪言,疼起来时恨不得天崩地裂,让六界一同来为这痛苦陪葬。
然而他真正触摸到那只从自己腹中孕育出的幼兽时,却感觉不到任何痛了;那一刻他终于明白,为何娘当初不惜被母族驱逐,忍辱负重,也要留下他这个仇人的血脉。
他同样舍弃不了这条从他身体里诞生的小生命,他甚至舍不得让雪照受一点委屈、吃一点苦头。天帝之位若是有那么好,旭凤自己怎么不要?
他曾想靠权势笼络人心、夺取所爱,但是他错了;即便他做了六界最尊贵的天帝,权倾四海八荒,他仍是一无所有的润玉。
雪照不必像他,雪照应当无忧无虑、自由自在;他虽身为应龙,却从未翱翔于天地,这一世皆被囚困于血缘、情仇、权欲的方寸之间,他只愿他的亲骨肉不再继承他的苦难,做个天外逍遥的散仙,长生不老,无病无痛,安稳一生足矣。

“玉儿……”旭凤又醒了,看到他还在,安心地闭了眼睛,悬直的鼻梁蹭着他的下巴尖,迷糊道,“你愿意吗……”
润玉被蹭得很痒,偏开头,“愿意什么?”
“我和你一起养雪照……”
如果旭凤一辈子是今天这样子,他当然愿意了;雪照那么喜欢旭凤,想来他这个秉性纯良、骄傲自大,坏也坏得坦荡的弟弟,作为父亲该是称职的。
“……好,”润玉挨着旭凤的额头,像哄小孩子似的,轻拍对方的背,“快睡吧,凤凰。”
旭凤入睡后更像孩子了,手指勾着他的头发,握得紧紧的,不时嗫嚅嘴唇发出几句呓语。
润玉听得清清楚楚,旭凤在叫葡萄。
估计是梦见锦觅了吧。

真好,他可一次都没能梦见过锦觅。
即便是在梦中,她也吝啬于见他。
润玉曾反省过,为何自己明明做到了无微不至地体贴她、爱护她,毫无底线地纵容她、迁就她;她依旧不肯施舍一星半点的爱意。
答案是……无解。
没有爱,就是没有爱。
他厌倦了。

*
旭凤一夜好眠,醒来见润玉就在枕边,面朝他安睡着;秀挺的鼻梁投下阴影,睫毛耷拉在深邃的眼窝中,眉头微蹙,像是做了噩梦。
“玉儿。”他摇晃润玉,“玉儿你醒醒。”
润玉睡眠浅,闻声苏醒,目光由惺忪转至清澈,困惑地看着他。
旭凤钻进被窝里圈住他的腰,瓮声瓮气地说:“我们把这个孩子留下,行吗?”
“大清早说什么梦话。”润玉不耐烦地合上眼,手推了推他的头,“走开……”
也许是朦胧的睡意作怪,润玉那句“走开”的尾音略微上扬,为话意徒添了三分娇嗔感。
轻飘飘地落到旭凤心间,使得他心猿意马,绮念横生。
不过当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讲。

“玉儿,我想了想……”旭凤拱到了润玉的胸前,那窄瘦的胸膛恰好围住了他的脸,属于润玉的体香浮动在他鼻尖。
他抱着兄长消瘦的身躯,好像抱一个人偶;毕竟寻常男子不会如此娇小轻盈,而女子又更为柔软丰润。润玉则介于两者之间,小小的,很软,瘦得让人担心,骨头稍显硌手。
他抱得很小心,因为他最清楚这具看似荏弱的身体里藏着多尖锐的锋刃。
“我想了想,”旭凤重起话头,郑重其事道,“这个孩子,我们……”
“——鸦鸦!”
少女生动活泼的嗓音在他耳边炸开!
“傻鸟……”
“二凤……”
“喜鹊……”
锦觅的脸宛如梦魇钻入他的脑海,侵占了他全部思绪。

“你要说什么?”润玉被他弄醒了,睡意全无,催促他有话快说。
旭凤的心急遽跳动,话到嘴边,舌头却犹如被人摁住了,怎么也开不了口。
润玉等够了,垂眸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,“好了旭凤,不要闹了。”

*
旭凤最后到底说没说什么话,润玉不记得了,他起床时人已经不在了。
离开前不忘给他留了一只传话的白海螺。
他放到耳边一听,是旭凤那常年提不起兴致的声音:“我回趟魔界,晚些来找你。”
润玉面无表情地将海螺丢到被褥里,不过那时他是真的以为,旭凤一定还会回来。
可惜他以为的,总是错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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