邝露带雪照梳洗用完早膳后,陪小孩子在屋里扎风筝。要把削细的竹篾箍成龙骨并非易事,困难不说,还有不少竹刺扎进了肉里。她本可施法变出一只成品,但雪照说是要送给爹爹的,那做工不精细倒也不碍事,关键是亲手所制的心意。
一想到润玉,手指被割破的小伤口不再细密的疼了,她挑出小刺,正欲施灵力复原,雪照却拿住了她的手放到嘴边吹气:“姑姑的手流血了,我给姑姑吹吹。”
“谢谢阿照,真懂事。”邝露摸着小孩子的发顶,心中升起暖意。
她想,这孩子应该很像小时候的陛下吧?她陪润玉去洞庭湖寻回记忆时,不止一次想象过那条年幼的小白龙,每每耳边回响起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,她便又更不舍留润玉一人面对残酷的过去和孤独的将来。
她自幼在父亲的疼惜庇佑下娇养长大,无从体会孤苦之痛,只庆幸还好阿照不必吃那种苦头。
这么千好万好的孩子,偏偏是……润玉和那个人所生。
雪照的身世若是为外人所知,后果不敢设想。——不管怎么说,真相还是太过惊世骇俗了。
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呢?为何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,罔顾伦常,留下和……亲兄弟的子嗣。
在旁人眼里,她是润玉最亲近和信任的心腹,可只有她自己明白,她从未走进过润玉的内心。
无论是当年以身犯险施行禁术,不惜损耗一半的血与灵寿救锦觅的润玉;抑或是今日甘愿雌伏于他人身下,受尽折磨诞下不伦血脉的润玉……她都不懂。在她看来,锦觅与旭凤,全是不值得他如此付出的人。
可是不理解并不妨碍她的憧憬。
她的玉树即便是碎了,她也甘愿守着那些碎玉,等待它们重新愈合的那天。
“阿照,”邝露捧起雪照稚嫩的脸颊,望着那双懵懂纯净的眼睛,“你长大以后,一定要……”
对你爹爹好一点。
他很可怜的。
“爹爹!”雪照转开头朝门口叫道,然后跳下小椅子奔向迎面走来的人。
润玉一弯腰抱起了穿得像个小粉团子的小孩,雪照搂住他的脖子,在他脸上亲了两口,撒娇道:“昨晚我是一个人睡的,呜呜你都不在……你去哪里啦?”
润玉被缠得心烦意乱,却没脾气,只捏捏小孩的鼻头,宠溺道:“你都这么大了还要挨着人睡,羞不羞。”
“喜欢你才要挨着你睡的!”雪照鼓起腮帮子,骄傲道,“二叔问我跟不跟他走,我都说不要呢。”
润玉的脸色瞬间冷却下来,看着坐在自己臂弯里的小孩,问:“照儿喜欢二叔吗?”
“喜欢呀。”雪照单纯地点点头,管不住的小手玩起他的头发,“爹爹,二叔好厉害的,他、他说等我长大了,要教我打仗,还要带我去看世间最美的花儿呢!”
润玉又问:“那把你送去当二叔的小孩,好不好?”
“不好!”雪照扑过来抱紧他,小脸埋进他的颈窝,抽抽噎噎地嘟囔道,“我最、最喜欢爹爹了……呜你不能把我送给二叔……”
润玉哭笑不得,安抚地拍拍小孩子的背,“好了不会把你送人的。”
“拉勾勾……”雪照泪眼汪汪地瞅着他。
“嗯,拉勾。”润玉伸出小指和小手勾了勾。
邝露等他们父子二人说完话才走上前,看他身后再无别人跟着,踌躇地不知该不该问。
润玉好似知道她想问什么,道:“他不会回来了。”
“陛下和魔尊……”
“我回来时见后山有一处温泉,我们带照儿去吧。”
润玉截断她的话头,提议道。
邝露呆愣了片时,待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,喜悦即刻盖过了疑虑,笑道:“嗯!”
*
苍翠的巨松伞冠托着厚重的积雪,林中山涧一处泉眼冒着热腾腾的白雾,水面氤氲宛如浮着云烟,泉边砌高的鹅卵石上叠放着衣物和一掌宽的系腰丝带。
润玉的下半身化为龙尾,丰腴瑰丽的长尾蜷在水底,一抹半透明的尾鳍搭在岸上,水光掩映下银蓝的龙鳞丽泽生光。
他听见孩童欢呼的喊叫和女子的轻笑,尾鳍沉进水里,淡亮的碎光在水下闪耀,龙尾顷刻间恢复为双腿。
他的龙尾至今只露给锦觅和旭凤看过,其他人哪怕是邝露也不曾见过。
为遮挡右胸刮鳞所致的丑陋疤痕,他仍穿着一件白色寝衣,被水打湿后的衣裳半透不透的贴着肩臂,邝露见了他不由得脸一红。
雪照匆匆跑来扑腾着跳进温泉,由于个儿矮不会水,呛得直咳嗽,润玉游过去把孩子揽在怀里,又被那落水小狗似的模样逗得笑出声。
邝露就在泉边坐着,只放了两条白玉无瑕的小腿泡进水中,她低着头仿若在思索什么,实则是不太敢毫无遮拦地打量润玉。
雪照背靠着润玉的胸膛,压住了那片伤疤,小手拿着一只青铜浇铸的镂空鱼儿,边玩边问:“爹爹,我娘是不是去天上啦?”
润玉意外道:“为什么这样问?”
“隔壁阿花也没娘,她悄悄告诉我,她娘是去天上变成星星啦。”雪照用镂空的铜鱼舀水玩,在他怀中动来动去。
润玉失笑,问:“照儿很想要娘亲吗?”
“想要!”雪照扯着稚弱的嗓门大声回答,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铜鱼,拿手指抠弄鱼腹的孔洞,“要……要最漂亮的娘亲。”
“那……”润玉心不在焉道,“你要快快长大。”
雪照察觉不到他的变化,闻言扬头望他,“长大了,娘就能回来么?”
“嗯。”
小孩子忘性大,很快遗忘了娘亲去天上的事情,缠着他问“二叔去哪里了”“二叔不泡温泉吗”。
对于旭凤,润玉一个字也不愿提,他冷着脸不说话,邝露自然要替他接过哄孩子的责任。
“阿照,你二叔是只鸟呢,不能泡水的。”
“哦。”雪照似懂非懂地想了半天,“那爹爹是什么呀?”
“是龙。”
“姑姑呢?”
“是露珠。”
雪照指着自己问:“那我是什么呀?”
“你是人。”润玉道。
雪照瞪大了眼睛,“我不是爹爹亲生的吗?”
润玉嘴唇动了动,终是没回答。
——这孩子的机灵劲儿,定不是遗传的二殿下。邝露适时地引开话题:“阿照饿不饿?走,姑姑带你去吃烧鹅。”
说着出水起身,到岸上拿了一块绒毯。
润玉把雪照抱上岸,送到邝露牵开的绒毯里裹好,手指刮了刮小孩子被热气熏得红彤彤的脸蛋,“吃饱了再回来。”
雪照拉紧他的手腕,“爹爹不去么?”
润玉摇头。
雪照恋恋不舍地跟邝露走了。
——早慧、伶俐,但娇气过头了。润玉想,也不知道雪照究竟是遗传了谁。
他没有回到温泉池,而是披了一件外袍往大雪覆盖的深山里走去。
鹅毛大雪无声地落着,他赤足踩在松软的雪堆表面,脚印很快被风雪掩藏,他不怕冷,却也感到四肢和面颊逐渐麻木了。
脱离浓烈的恨意以后,他度过的每时每刻,都如同现在一般麻木。
他有一个聪敏慧黠的孩子,若悉心栽培,假以时日可成大器;但他宁肯这个孩子自由自在、随心所欲地活着。他还有一个对他一往情深、甘愿永远追随他的心腹,但他无法向她吐露一丝一毫的心事。
或许那些人说的没错,他的血是冷的,心是黑的,很多时候他只是一堵没有温度的墙,木讷死板地立在那个地方;然而他并不那般固若金汤,用一根长针就能刺穿他了。
他曾经想把生命交付给一个人,可是那个人不肯替他结束这绵绵无期的痛苦。
润玉停下,他静默地坐在雪里,一无所有的困顿萦绕了他。
他无需视物便能感知六界的一切,他是天地的掌控者,他的神识穿过昏暗的密林,清晰地探知到一头深埋在厚雪下的死鹿。
年弱而微小的生灵,死后连魂魄也一并绝迹。
他突如其来的想要做一件事,他想带着雪照去找旭凤,恶毒地告诉对方这是你的孩子,快把他杀了,去救你最爱的锦觅吧。
旭凤若是答应了,他就以此为由手刃了这个禽兽不如的畜生;若是犹豫不决?旭凤那么爱锦觅,怎么会犹豫呢。
也许当旭凤的血溅到他的手上、他割过龙角的额头上、他刮过鳞的胸口时,他就能彻底解脱了。
不过死的也可能是他自己。
那再好不过了。
润玉的怒焰短暂地燃了一会儿,又迅速熄灭。
他平息了这波翻腾的心绪,不禁好笑地想,果然,事到如今唯一能激起他波澜的感情只剩下恨了。
可惜还不行,时机未到。
他机械地抬起失去体温的手掌,平贴在无知无觉的腹部,里面有一团未孵化的生命在安睡,不久后,这个胎儿将再次因为与他相克相斥的体质,不安地苏醒,百般折磨于他。
也好,痛总比麻木要好。
*
邝露在温泉边照看雪照,小孩子手里拿了半只烧鹅腿,啃的满嘴油光。
自从得知雪照是润玉和旭凤之子,她就总在想,这孩子的真身会是什么呢?
看这贪吃的样子,该不会是……
一股强劲精纯的灵力渐近,邝露思绪中断,看向雪中密林。
润玉银冠束发,神色凛然,两襟滚着暗银色祥龙纹的长袍垂地,轻盈层叠的衣摆随步散开褶皱。
这是她的天帝陛下。
邝露自觉地站直了身,低眉颔首。
“回去了。”润玉说。
“是。”邝露应道。
雪照眼睛发亮地瞧着润玉的袍子,他认得出这是爹爹,但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。
“姑姑,我们要回家了吗?”
邝露道:“是啊,小殿下。”
“姑姑还是叫我阿照吧。”他挠挠脸,以往撒泼撒娇的底气忽然蔫了,胆怯地问眼前这个叫人望而生畏的润玉,“爹爹,回去之后,我能去找阿花玩么?”
润玉对他和煦一笑,道:“不能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