诛玉(十二)

三天过后,润玉得到了一个快快乐乐的小孩子。
雪照乖巧地走到台阶下,有模有样地给他行礼,“父帝。”
润玉忍俊不禁,搁了笔,朝孩子伸出手,“过来。”
雪照显出原形,一步步蹦跳着上了台阶,笑嘻嘻地钻进他的怀里。
润玉搂着小小的儿子,低头问:“这回你高兴了?”
“嗯!”雪照笃定地点头,“我以后会守规矩,不胡闹、不给父帝添乱!”
润玉没管束过他对自己的称呼,更不信一个四岁孩童能想到这些,道:“这话是谁教你的呀?”
雪照乌黑的眼珠骨碌碌转着,机灵地转移话题道:“我、我给你带了礼物!”
润玉想也知道是谁教的,不追究了,专心和小孩相处,“什么礼物?”

雪照拿出一只白色锦囊,短短的手指鼓捣了一小会儿,边和他说:“是二叔给我的小包包……”说着,从锦囊里抽出一串惟妙惟肖的糖人,人身龙尾,头脸是照着他的模样画的,下半截盘绕的龙尾串在竹签上,每一片龙鳞都描得精细至极。
“爹……父帝的大尾巴……”雪照眼馋着糖人,吞咽道,“我都没见过呢。”
润玉转动着细竹签赏玩这串糖人,不必猜,只有旭凤见过他龙尾的全貌;但送他这个做什么?他又不是小孩子了,还能被这点小玩意儿感动不成?
“照儿,二叔对你好吗?”
“好呀。”雪照的心被糖人吸走了,含着手指道,“嗯爹爹我想吃……”
“就你贪吃。”润玉话是这么说,还是把糖人给了小孩子;然而雪照刚张指要接,他坏心地收回了手,逗弄道,“不是说送给我的吗?”
雪照伸着手臂想抢,口不择言道:“嗯……嗯、二叔说你不肯定喜欢,会赏给我吃的……”

润玉心情微妙,一时间给也不是,不给也不是,他迟疑的间隙,雪照攀着他的肩去够他手里的糖人,张嘴一口咬掉了糖人的头。
然后怕挨揍,推开他跑了。
润玉看着手里没了脑袋的“自己”,气极反笑,招手让小孩子回来,说:“他说的对,给你了。”
雪照两腮鼓起,嘴里包着糖,含含糊糊地说了句“照儿谢过父帝”,高举着无头糖人,大摇大摆地跑出宫殿。

*
邝露作为雪照心目中第二亲近的人,有幸分享了那串糖人。
虽然小孩掰断一截尾巴喂进她嘴里时,她是拒绝的。
那糖除了甜得发腻,并没甚么新奇滋味,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欢;不过到底是润玉的尾巴,就算是假的,也让她心跳漏了一拍。
糖人是魔尊给的,无论是去人间街头找手艺人捏的,还是用自身灵力幻化的,都要见过真的才能做成这样子。
白龙唯有动情时会露尾显形,那就是说魔尊见过陛下的真身……他们……
邝露面红耳赤,不自觉加快了脚步。
她未经人事,对男女之事尚且一窍不通,何况是两个男人呢。他们孩子都有了,怕是什么都做过吧,见过尾巴又有哪里稀奇了……
可她就是觉得胸闷,堵得慌,害臊得不想见人了。

她站在璇玑宫外待双颊和耳根的红晕散去,深吸气走入了内殿。
润玉不喜骄奢淫逸,登位后未挪过宫殿,璇玑宫内的陈设一如往昔,人也冷冷清清。
她靠近寝殿,忽地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味,惊觉不妙,疾步推门而入——
“陛下!”
邝露惊叫,俯身跪地察看躺在一片狼藉中的人;润玉掀翻了所有灯盏香炉,床榻凌乱,手指紧攥着一缕帐幔轻纱,似是捱不过难忍的疼痛从而咬破了嘴唇,手臂被自己抓得血痕累累,最后体力不支晕倒过去。
她是听九霄云殿侍奉的仙娥说陛下临时身体不适,摆驾回了璇玑宫,没想到情况竟这么严重。

“陛下……”邝露慌忙焦灼地扫视他的身体状况,本想去请岐黄仙官,但一想到润玉腹中的骨肉,她便落入了保守秘密和救命重要的两难境地。
于润玉的身份而言,他与旭凤的关系一旦见光,后果难料,即便是走漏了一丁点风声,她也担待不起。可是此刻她又能为润玉做什么呢?以她微薄的灵力,根本不能为润玉缓解丝毫痛楚。
邝露急出了眼泪,握紧润玉冰冷的手,啜泣道:“陛下……”
润玉的眼睑细颤,苍白的脸颊挂着汗珠,迟缓地睁开了眼,迷蒙的眸光逐渐清明,启唇气若游丝道:“我又没死……你哭什么?”
邝露再也忍不住,额头抵着他的手背痛哭出声,“是邝露无能,无法为陛下排忧解难……”她眼眶通红地询问道,“陛下、陛下是何处不适?是穷奇的余毒未清么?渡给我,我愿替陛下受苦……”

润玉抬手拭去她颊边的泪珠,声音孱弱道:“别傻了,是因为我肚子里……是他火神的血脉。”
原是灵胎与母体属性相冲造成的痛苦。邝露的目光紧锁他的腹部,道:“那、那我去找魔尊来……他定能为陛下——”
“不许去找他。”润玉手背青筋暴起,死死钳着她的手,“我的事……与他无关。”
邝露误解了他的话意,不平道:“可陛下是为他才受的这份苦!怎能不关他的事!”
“……你听我的话。”润玉无心多加解释,厌倦地合上眼。
一闭眼,他的意识犹如沉入了深黑的海底,他甚至无力再感受到痛,只剩冷和困意;邝露又说了什么,他听不清,他躺在冷硬的地面上沉沉地陷入昏迷。

……
润玉梦见了簌离,他的生母。
梦里的娘亲黑发红衣,艳丽的眉眼极尽温柔地望着他,柔若无骨的素手轻抚他的脸,“娘的鲤儿……要快快长大。”
他的额头和胸膛仿佛被撕去了一块肉,鲜血顺着鬓角、肋下流淌,疼得他喘不过气。
“娘……”他像溺水将死的人,挽住那只养尊处优的手,“娘爱我么?”
簌离眼角有泪落下,眸光烨亮道:“娘怎会不爱你呢?”
他又问:“那为什么……我这么痛?”
“鲤儿,娘亲没有办法……”簌离埋头抽泣,愧疚道,“娘真的没有办法……”
滚烫的泪水滴到他脸上,他追问:“那……爱都是这么痛吗?”
是否爱人与被人爱,俱要承受钻心刻骨之痛?
簌离没有回答他,只是默然垂首落泪。
光线变得暗淡,黑暗像夜晚一般温和地吞噬了母亲的脸庞,他被重新卷进混沌的深渊。

*
润玉熬过了堪比剥皮剔骨的苦痛之刑,但对他来说,最难过的莫过于醒来的那一刻,看见坐在了榻边的旭凤。
他的千疮百孔的心如同被人剜出来丢在地上,再次狠狠践踏了一回。
邝露。他咬牙切齿地想叫这个名字,厉声斥责她为何违抗自己的命令、为何擅自作主叫来自己最不想见的人!为何要让旭凤看见……
他不需要怜悯,不需要施舍。
尤其是眼前这个,羞辱过他无数遍的,他的至亲。

“你那眼神……跟要吃了我似的。”旭凤被他瞪得后颈发凉。
润玉正起身,越过人喊道:“邝露!”
旭凤挡住他,两手按着他的肩把他摁回去躺下,“你别乱动。”
润玉打掉那两只手,“别碰我。”
旭凤听话地将手拿开,举在半空中,“是,遵命。”
润玉本想叫人,转念作罢,扶着钝痛的额头说:“你可以回去了。”
“兄长真是薄情,臣弟照顾了您大半夜,说赶我走就赶我走。”旭凤那样像是赖上他了,挪位置朝里坐了点,牵起他的左手道,“润玉,你不是还在生气吧?”
润玉反手要扇这个无耻之徒一巴掌,却被对方拉着手贴到胸口;旭凤灼热的体温隔着衣料渗进他掌心,还有怦然的心跳。
“我是来跟你道歉的。”旭凤说。

润玉只觉荒谬,反问:“你跟我道什么歉?”
“你知道。”旭凤拉长语调,讨好地说,“你就原谅我吧。”
润玉强硬地抽走自己的手,别开脸眼不见为净道:“你赶紧走,恕不远送。”
“哥……”旭凤审视着他,说,“你明明就很需要我。”
润玉牙痒痒了,重重地咬字道:“我向来知道你骄傲自大,但没想到你还恬不知耻。”
“我不就说了几句实话吗?你至于气成这样?”旭凤干脆两手撑在床上凑近他,“有我在的话,你就不会像今天和上一次那么痛了。”
润玉转回来和他相视,“你以为我怕痛?”
“我怕,”旭凤投降道,“我怕你痛,行了吧?”
“不劳魔尊操心,你就算日日夜夜对我呵护备至,也无法得偿所愿了,因为——”润玉好整以暇地笑道,“等灵胎一降生,我会亲手毁去它的元神。而你,什么都得不到。”


旭凤闷闷地叹气,“哎,我怎么说你才信,我不是为孩子来的,我是担心你而已。”
润玉面带倦意地挥了挥手,“好了,我不想听你废话,快滚。”
旭凤扳正他的肩,与他面对面,直白道:“润玉,我问你,你喜欢我吗?”
恐怕唯有旭凤这等自我感觉相当良好的人,才问的出这种问题。
润玉毫不退却地扬起下巴,道:“不喜欢。”
我为什么要喜欢一个不喜欢我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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