诛玉(六)

昨天半夜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雪,庭院里树桠枝头和枯草上积压了一层浅浅的雪霜,㟰州城悄然迎来了冬天。
旭凤神清气爽地起了个大早,本想拉润玉同起,可一掀被子,淡青色寝衣滑落,那削薄的肩颈肌肤胜雪,上面青青紫紫的瘀痕牙印,简直不堪入目。
他一心虚,立马给人盖回被子,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卧房。
这栋四进的宅子被租下后重新修葺过,青砖灰瓦,藤蔓和假山石将布局点缀得古朴素雅,池子里养了数尾金红鲤鱼,水面漂浮着一层薄冰。

一孩童穿了身花里胡哨的小棉袄,趴在池边摇头晃脑地啃一块点心,被短胖小手捏坏的糕点碎屑洒进水里,鱼儿们跃着身争相抢夺吃食。
旭凤料想这便是他的小侄儿了。也不晓得润玉是跟哪个女人搞出个这么大的孩子来,长得圆润乖巧,虎头虎脑,甚是讨喜。
“呀!”小孩大惊小怪地指着他说道,“你、你是站在房顶上的人!”
旭凤蹲下身,视线与孩童齐平,纠正道:“什么这个人那个人的,我是你二叔。”
小孩眨巴眨巴眼,“什么是二叔?”
旭凤叹气:“就是你爹的弟弟。”
“噢!爹爹的弟弟……那你是姑姑的什么人?”
旭凤心想,这孩子年纪不大,脑瓜子转得倒挺快,鬼精鬼精的,还盘问起他身份来了。

“你先回答我,我再告诉你。”旭凤讲条件道,“你叫什么名儿?今年几岁了?”
“我叫雪照,四、四岁了。”说着小胖手给他比了个四。
旭凤手痒地捏了捏那张饱满的肉脸,“雪照啊,二叔问你,你娘亲去哪儿了?”
雪照摇摇头,天真无邪道:“没有娘亲。”
旭凤装作不信,“没有娘亲谁生的你啊。”
“我是……姑姑生的吧!”雪照咬着手指,“爹爹说我没有娘亲的……只有姑姑。”

邝露?旭凤暗自否了这个想法。其一润玉身居高位,若是与邝露日久生情,定会礼数周全地迎娶她,有了子嗣更不必遮遮掩掩;其二那太巳真人爱女如命,哪里舍得让邝露受这没名没分的委屈?
以此看来邝露绝不可能是雪照的生母。
若说是别的女人,那便更离谱了,润玉为人孤冷清高,有父帝私德不检种下恶果在前,他向来克己复礼,断然做不出那等始乱终弃之事。
旭凤左思右想,不得不怀疑起这孩子是润玉自己生的……那就完全说得通了!等等,那雪照其实是自己的……?

他霎时感到一阵狂喜,手掌一翻,手心出现两支璀璨夺目的金羽毛,哄道:“小照,你看这是什么?”
“哇……”雪照眼睛发亮,“好漂亮呀。”
“来,二叔送你。”旭凤把金羽递给小孩。这是他的尾羽,如果雪照有他的血统,触碰这两根羽毛元神自会替他辨认。
“谢谢二叔!”雪照开心地接过羽毛,扔到空中再鼓气去吹,玩得不亦乐乎。
……居然一丝反应也无。
旭凤不确信,探手放到了雪照的眉心处,他的指尖溢出的真气散发着淡金的光芒,由印堂穴冲入其四肢经脉,遍体流窜探寻灵根所在。
没理由啊,怎么会一点灵力都没有?
“二叔,你干嘛呀。”雪照好奇地昂头看他,羽毛叼在嘴里,两只小手覆盖到他的手背上。

“魔尊不必再试了。”一个悦耳的女声响起,邝露裙摆翩然地走来,像他颔首道,“我们小殿下,还只是凡人而已。”
旭凤手下一空,雪照飞跑出去找邝露,吐出羽毛挥舞着炫耀道:“姑姑你看!二叔会变戏法呢,他给我变羽毛!”
邝露哭笑不得,凤凰的尾羽何其珍贵,旭凤竟舍得连拔两根给小孩子胡闹,这位二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。
“阿照,还记得姑姑跟你说过「无功不受禄」吗?”邝露摸着雪照的头,循循善诱道,“我们把羽毛还给二叔,姑姑带你去喂小兔子,好吗?”
“好!”雪照欣喜地一点头,听话地把金羽塞回了旭凤手里,蹦蹦跳跳地跑了。
“去喂小兔子咯!~”
旭凤愣在原地,不曾想自己的尾羽还有如此遭人嫌弃的一天。
“还请尊上莫要娇惯了孩子。”邝露对他行过礼,赶去追上雪照。

被这一打断,旭凤心头的疑云不仅未散,反而更凝重了。
润玉这儿子要不是他亲生的,他养个寿命短浅的凡人做什么?还“小殿下”,打算将来点化成仙留在身边立储不成?
不行,须得问个明白。
旭凤一转身,惟见一清瘦颀长的身影立在廊檐下,润玉眸如点漆,展颜一笑望着他。
他满腹的狐疑冰消瓦解,或者说抛诸脑后,只想世上竟有人能笑得这般好看……哭起来,更好看。

“发什么愣,受打击了?”润玉走到他身旁,打趣道。
旭凤轻哼,全然不当回事,眼睛在润玉细窄的腰肢逡视,道:“这次我先不走了。”免得你又动手脚。
“看来魔尊一职是当真清闲。”
旭凤顶回去:“是啊,不像陛下日理万机、分身乏术,连见妻儿也要偷偷摸摸、藏着掖着。”
“旭凤。”润玉一本正经地瞧着他。
“嗯?”
“你是不是吃醋了?”
旭凤嗤笑着掩饰内心的汹涌,“为了你?怎么可能?”
“哦,许是我误会了。”润玉顺着他说道。

——不会是方才他跟雪照打听他娘亲的事,被润玉看了去吧?
“你少装蒜了。”旭凤不服气,强装镇定,“我是看你……子息克乏,担心天界大权旁落,随口问问罢了。”
“嗯,你虽堕身为魔,却仍心系于天界,若父帝泉下有知,定感欣慰万千。”
“……”旭凤被噎得说不出话,耍赖地搂住润玉的腰,转移话题,“你这三年,都和邝露朝夕相处?”
润玉不懂他问这话的意思,应声道:“嗯。”
“你怎么不娶了她?”旭凤问。他对刚才的事怀恨在心——邝露凭什么教训他?论起亲疏关系,他这个嫡亲的二叔不比她一个不沾边的姑姑有资格教养孩子?而且邝露喜欢润玉,是众所周知的事实,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发生点什么很难收场。
润玉被他搂着,自然和他离得极近,目光在他面上游走一圈,了然于胸道:“你还是在吃醋。”
旭凤手臂收力,把人圈紧,狡辩道:“我没有。”
润玉:“那你把我放了。”
旭凤:“……不放。”
润玉拿掉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,退出他的怀抱,“我要是觅儿,烦也被你烦死了。”

“你不要跟我提她。”
说到锦觅,旭凤的兴致忽然淡了,转头去看池子里的鲤鱼。
正巧天空飘起了雪粒,夹雨的风从墙外吹来,池中水波粼粼,脚下的青砖很快湿了,但两人身上却没有挨到一滴雨。
润玉敏锐地察觉到,旭凤生气了。生气的理由不难猜,昨夜憋的火气在他身上撒去了大半,还余留了小半在这儿等着呢。
这个行事全凭本能与冲动的弟弟,性子张扬放肆、不计后果,从小到大害他吃尽了的苦头。
但平心而论,润玉从不讨厌旭凤,多数时候,他甚至乐意纵容和顺从对方;既是出于身为兄长的宽容忍让,也是打从心底里的喜欢,外加一些刻意的追捧。

他能在先天后的手下活到羽翼丰满之日,凭借的就是察言观色和谨言慎行,那些年荼姚手握权势如日中天,整个天界都要顺着旭凤的心意来,他怎会是例外。
所以旭凤生气了,他下意识的反应是去哄。
待话到嘴边,薄唇微启,润玉心思一顿,又闭了嘴。
现如今他有权利选择不那么做了,不去讨好旭凤,不去顺从任何人。
不过他短暂且突然地生出些坏心思,连他自己都为那念头感到心悸。他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,无人比他更擅长虚与委蛇,反正旭凤也不比锦觅聪明多少。

“别太过分了,旭凤。”润玉先服了软,“我已经什么都依你了。”
旭凤的反应如他预料的一般,像咬住钩的鱼儿,鲜活雀跃。
“你……说什么?”
“我说……”润玉莞尔道,“我毕竟是你的兄长,你想要什么,我都会成全你。”
旭凤面上维持了冷静,紧绷着脸淡然处之,仿佛他说这句话是理所应当——但内心应是欢欣喜悦的,因为那双眼睛游移不定,最后勉强找到话头分散注意力道:“我听破军说,你将政务兵权暂托于太巳真人掌管,自己是为着公事下凡;我想着你在人间一待便是三年,那件公事想必很棘手,你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……尽管说便是。”

昨夜才威胁要拔光他龙鳞、抽他的龙筋,今日又做起兄友弟恭的那套。润玉看穿不揭穿,旭凤的心性他几千年前就已吃透——目中无人、贪心不足,逼你就范还不够,要看你无怨无悔地为他肝脑涂地。
爱上旭凤的人都会心甘情愿地掏出心肝给他,然而她们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下场。
润玉是分不出多余的爱来给他作践了,所以只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,温声道:“帮忙倒不必了,天界的政务你不宜插手,其实你愿意来找我,我就很开心了。”
旭凤问:“哥,我们是回到以前了吗?”
——什么以前?我母亲死之前,还是你带走锦觅之前?
润玉不作答,望了眼灰蒙蒙的天,说:“雪下大了,我们进屋吧。”
明明他们都淋不到雪。

发表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