诛玉(五)

雪照顺着他注视的方向扭头,黏糊糊的小手指着房顶道:“哇!爹爹,那个人怎么站在房顶上呀?”
稚嫩细气的童声传入旭凤的耳朵,他挺直的脊梁在那一瞬间松懈了,翻滚燃烧的怒火像被一捧雪扑灭,只剩下一副僵硬的躯壳和无处安放的失望。
为什么他看到润玉和别人有了孩子,会那么失望?
心如同被挖空了一块,填不满的伤处牵扯着每一条神经,折磨得他发狂。
甚至连锦觅决意与润玉大婚时,他都没有这么嫉妒过。因为锦觅无论如何都是爱他的,哪怕她亲手断送过他的性命;可一旦她的爱苏醒,她仍会为他赴汤蹈火,只要他能回来。
但润玉不是。润玉从来——从来没有,爱过他一丝一毫;不管是作为兄弟,还是互相慰藉的对象。
不可饶恕。
旭凤恨不能以眼杀人,将那个人就地钉穿,挑出那颗心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。
“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
此话一出,邝露识趣地牵过雪照,朝高处的人和润玉欠身行礼,退下了。
润玉空出来的两只手放到炭火上煨暖,掌心被融融热度渗透,驱走遍体的寒意。
“魔尊驾到,本座有失远迎,还请宽恕则个。”
他说这话时眼睛并未看人,脸被火光映照着,端然明妍。
旭凤跃身落地,带着一袭寒风,脚步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。
“兄长。”三年不见,旭凤的音色变得更低沉了,似乎所有情绪都被寒冷的空气冻结,干涩地开口道,“你为什么躲我?”
“冷吗?”润玉答非所问,气定神闲地为他斟了一杯温酒,邀他入座,“这酒是从江南带过来的,在树下埋了三年,滋味不比天界的琼浆仙酿差。”
旭凤没有碰那杯酒,手放到棋盘上,两指敲了敲,命令道:“润玉,回答我。”
润玉宽宥他的无礼,摇头好笑道:“你也太幼稚了。”

旭凤一把捏住他的下巴,力道之重,恶狠狠道:“你一句话不留,说走就走!我每一天都在找你!我不会再被你演戏骗得团团转了,这次你休想糊弄我。”
润玉疼得蹙眉,被迫扬着头看他,不悦道:“放手。”
“不放。”旭凤玩味地摩挲着他下巴尖被自己捏出的红痕,“你看看你,老是这副假正经的样子,锦觅为什么不喜欢你,为什么她看见那条轻浮浪荡的蛇也比看见你开心,你就没反思过原因吗?”
润玉的眼角终是泛红了,潋滟的眸光将那张脸点缀得甚是灵动,更添些许活色生香的意味。
“你非要羞辱我是不是?”润玉问,那语气中包含着难以置信和深深的沮丧。
旭凤的手劲突然卸力,手指一抖,松开了他。
“你……你要是早给我个交代,我也不至于……”旭凤喉头咽了咽,“不至于说话气你。”
润玉俏生生的脸被硬掐出几块淤青,眼眶红透,仿佛被人欺负狠了,眼神反而多出傲气;冷声道:“给你交代?你当你是谁?你我仙魔殊途,别以为我们睡过,我就必须向你交代一切。”
“好。”旭凤点了点头,“还是天帝陛下公私分明、深思熟虑,是我愚钝了。”
“那今天,我就问你一件事,我们的孩子呢?”

润玉疑惑道:“什么孩子?”
旭凤默不作声地凝视他片刻,一下子拽住他的手,撩开他宽松的衣袖露出一截莹白的细腕,并着两指按在他的脉搏上,然后拧起了眉头。
润玉就着被人拉扯的姿势,轻讽道:“你以为灵胎是说怀就能怀上的?”
“是你没有留它吧。”旭凤抬起眼皮,瞥了他一眼,“你我水火不容、相生相克,我的火灵想留存在你体内本就极为不易,上一次……咳,我第二天我检查时,它还在的;而你们龙鱼族男女皆可产子,是有名的易孕体质,只要你不将它排出体外,怀上灵胎应是顺理成章的事。”
润玉直言道:“我告诉过你了,我不愿意。”
旭凤道:“理由?”
“我不是你的工具。”润玉抽走自己的手臂,揉着被捏红的腕骨,“旭凤,你不能总是那么自私。”
语毕。
旭凤在他面前跪了下来,温和地握住了他的手。
“哥,我求你。”

润玉心中怆然,面上依旧不动声色。
“你既然愿意告诉我救她的法子,为什么不能再帮我一把?”旭凤攥紧了他的手指,“你知道她于我而言有多重要,我这一生一世,唯愿与她相守,除了她,我什么都可以不要。”
润玉轻轻地笑出了声,他俯视着跪在自己脚边、言辞恳切的凤凰;想到在很久以前,锦觅也曾撕心裂肺地对他说过同样的话,她说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凤凰。
多感人呐。不论光阴流转,日月变幻,地位颠倒,时过境迁,这两个人永远郎情妾意,至死不渝;唯有自己,从始至终是个多余的配角。

“润玉,我求你,只要你肯帮我救锦觅,让我做什么都行。”
他同父异母的弟弟,曾经天界最耀眼的太阳,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火神,亦是令千万魔军俯首称臣、叱咤风云的魔尊——如今竟跪在地上,低声下气地乞求他。
如果让荼姚那个女人看见,她便是化成了厉鬼也要从冥府爬出来找他索命吧。
润玉饶有兴趣地端量着旭凤的脸,手指也随之抚摸上对方英气俊丽的眉眼,心想:倘若求我的人不是你,就好了。
但偏偏是你。
他说:“假如我不答应呢?”

旭凤的眸色一黯,笑容佻达,钳住他的手将扯着他俯下去,倾身凑近他耳边道:“那我便是葬送整个魔界,也要把你拉下来,抽了你的龙筋剔了你的仙骨,把你干到怀孕为止。”
说完,狠狠丢开他的手。
润玉缓缓恢复坐姿,看不出喜怒道:“魔尊对王后一往情深,实在令本座钦佩。”
旭凤站起身,肆无忌惮地挑衅他,“还望陛下好好考虑一番,横竖我是个败军之将、罪妇之子,无所谓声名狼藉,但陛下您可是还要福泽六界、名垂青史的。”
“我答应你。”润玉道。
旭凤:“空口无凭,你之前就答应过,结果还不是——”
话未说完,便见润玉的指尖捻一枚流光溢彩的月牙形龙鳞。
“这是我的逆鳞,给你留做凭证。”

旭凤探手欲取,不料润玉又临时收了回去。
“等等,”润玉朝他摊开另一只手,“我要你的寰谛凤翎。”
旭凤警惕道:“做什么?”
“你不是说,你为了救觅儿什么都可以做?”润玉挑眉道,“给我。”
旭凤空空如也的掌心聚拢一股金色光流,幻化为一支鎏金羽簪;递给了他。
润玉接过簪子,同时将逆鳞放入对方手中,“这么一来,便算有凭有据了。”
旭凤道:“如果你再反悔,我会拔光你的龙鳞。”
润玉把玩着金簪,不以为然道:“那你倒是现在来拔啊。”
——他被人掼在墙上分开腿侵犯的时候,很难说不后悔自己最后讲的那句话。

*
龙鱼族有一本古志,记载着东海深处的海沟里有一块巨大的石头,传说是女娲补天之时所遗,不慎落入了深海。
那巨石硕大无朋,通体漆黑,像一座幽邃的巢穴,表面长满了大大小小数以万计的洞孔;现六界所存的数支水族的祖先,皆是从那石头窟窿里诞生的。
于是龙鱼族称它为蓟母石。古志上写蓟母石的顶部有一个深坑,坑里躺着一只不知年岁的蚌精,它的蚌壳可孕育世间一切有灵之物。
然而这只蚌精生性凶猛好斗,上古时曾和一条青龙交恶,此后性情愈发乖僻嗜血,喜食龙蛋龙裔。
按古籍所说,只要向这只蚌献上龙血命脉,便能央求它替你孕育出你所思之人、所念之物。

润玉在整理母亲簌离遗物之时,发现了此书。
锦觅死后他曾动过念头,不过那时他的心已经冷了,他为这段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感情付出的代价足够惨重了,何苦一错再错?
况且没了锦觅,最痛苦的人该属旭凤了吧?
自他幼时亲手剜下自己的龙角、剐去自己的逆鳞起,恨意就宛如顽疾在他心上扎下了根;曾经他以为锦觅是他的解药,可她终究是吝啬于留下来解救他。
既然治不好,他也不打算治了。
你就和我一起煎熬吧,旭凤。
今生今世,我们这对手足血亲,才是彼此的劫数。

*
润玉痛得想哭,他觉得自己才是变成了一只蚌,被人强行撬开挖出软嫩的肉,撕得五脏俱碎,烂成一滩泥了。
然而他不能哭也不能叫,旭凤捂着他的嘴堵住了他的所有声音,看他可怜,便低头轻柔细致地吻掉他颊边的泪珠。
这只鸟简直是骨子里坏透了,比他还无可救药。
当然也不止是疼,快乐也是有的。
要是旭凤是坏,他就是贱了,居然能在这样的虐待里感受到快乐。

“玉儿,玉儿……”旭凤还有闲心叫他的名字,滚热的吐息洒在他的颈侧。
“你不要成亲……好不好。”
可笑。润玉懒得理,手臂环住对方宽阔的肩膀,将头埋进去。
“我其实……”旭凤还想说什么,却被两片柔软的唇瓣封了嘴。
“嘘……”润玉沙哑黏腻的话语声像蛇一般爬上他的脖子,“……这种时候是不能说话的。”

发表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