诛玉(二)

夜深,邝露守在摇篮边,枕着手臂沉沉地睡着了。
润玉不愿打扰她休息,便略施法术使她陷入深梦,独自走到摇篮前抱起里面的婴儿。
他头一回仔细打量他的孩子,小小的身体软得像团云朵,两侧腮帮子鼓鼓的,瞪圆了黑溜溜的眼珠,也在好奇地回望他,嘴里还吐着泡泡。
“你怎么不哭?”润玉颇感新鲜地端详这条由他孕育的生命,不自觉想发笑;倘若被旭凤知道他私自诞下兄弟二人乱伦的孽种,恐怕会大发雷霆,杀上天界与他大闹一场。
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?

润玉伸出食指逗弄小孩的鼻尖,却被两只握拳的小手捏住了,婴儿有意识地张开嘴吮吸他的指尖,并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。
想来是饿了。
“我可没有奶给你喝。”润玉无奈地看着懵懂的婴儿,抽出自己的食指。
一阵嘹亮的啼哭响彻殿内,吃不到奶的娃娃委屈地放声大哭,惊得润玉愣在原地不知所措,连深梦中的邝露也被吵醒。
“陛下……?”邝露茫然地盯着他,不待他解释,她的视线就转移到哇哇大哭的婴儿身上,“小殿下这是……”
“——请陛下恕罪!”邝露惊慌失措地跪到他脚下,道,“是我疏忽大意睡着了,才让小殿下……”

“你起来。”润玉本就被婴儿的哭声吵得头疼,听不得她胡乱认罪;他说:“他只是饿了,你去寻一头母羊来,挤些羊乳喂他吃饱便是。”
邝露先是惊愕,随后低眉敛目道:“陛下,小殿下金尊玉贵,还是让邝露下凡为他寻一位乳母……”
“不必。”润玉把啼哭不止的婴儿放回摇篮,“凡间能哺乳的女子,皆已为人妻、为人母,你把人带到这冷冷清清的天宫来,不是叫人家骨肉分离、生死不见?”

天界一天,人间一年,若下凡寻一位普通妇人带回天上,待她归去之时,怕是昔日故人只余一抔黃土。邝露冷汗俱下,倏尔心底却升起了一股暖流,她眼眶酸涩,仰望年轻天帝的目光变得热切闪烁,“是,邝露这就去为小殿下寻一头奶水充足的母羊。”
“嗯。”润玉挽指捉了一缕光放到篮中婴儿的眉心,生嫩的啼哭戛然而止。
“辛苦你了,难为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做这些事。”
“邝露愿为陛下做任何事。”

*
天亮前,邝露牵了一头白奶的母羊回来。
只是那母羊身后还跟着一头伶俐的小羊羔,个头也就比兔子大些,脖子系着五彩编绳,坠一颗金色小铃铛,跑起路来叮铃、叮铃。
见到此景,润玉那张常年冰冷的脸庞,总算有了浅淡的笑意。
邝露弯腰把追着她脚步的小羊羔抱进怀里,一抬头便见朝思暮想的人正站在玉色台阶上对她微笑,心神刹那间恍惚,目眩不已。
这一刻时间好似倒流回了最初。她还是父亲的女儿,是别人口中太巳真人唯一的掌上明珠;而她仰慕的人仍然是那位独来独往,与一头魇兽为伴的夜神殿下。
夜神殿下是会笑的,尤其是见到火神殿下和锦觅仙子的时候。
如今那两人一个去了魔界,一个不在了,她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润玉的笑容了。
原来,陛下是会笑的。邝露欣慰地想。

邝露牵着母羊去挤羊乳,小羊羔则留在殿外和魇兽一同玩耍。
不一会儿一碗温热的羊乳就到了润玉手中,邝露问:“陛下您要亲自喂小殿下吗?”
润玉点头,左臂搂着醒过来的孩子,右手喂了一勺羊乳。
没想到这小孩全然不给六界之中最尊贵的天帝陛下面子,竟一口也不肯喝,还张嘴大声嚎哭起来。
润玉毕竟是头一次为人父母,哪里有什么经验,只得困惑地向邝露投以疑问的眼神。
邝露用指尖沾了一滴羊乳放进嘴里,然后恭敬道:“陛下,羊乳太腥了,小殿下不爱喝。”
润玉把勺子丢回碗里,冷着脸不发话了。
他怀里的孩子饿急了,抻着两只小胖手乱抓乱挥,好不容易揪住了他一绺头发,不知轻重地拉扯。
看他面色不耐,邝露旋即说道:“陛下,请恩准我带小殿下去凡间找一位乳母。”
润玉思虑再三,终究是答允了。
他如果连邝露也不信,那这偌大的天界,他便再无可信之人了。

那一天,一袭蓝衣白纱的上元仙子怀抱襁褓中的婴儿,拿着天帝的谕令离开了天界。
临行前,在邝露的央求下,润玉为这个孩子取名“雪照”。
“因为他出生的那一天,下了很大的雪,满地的积雪被太阳一照,亮若银山。”润玉说,低垂的眼睑弧度温柔,声音却低落苦闷到了极点。
邝露看不明白他眼底的情绪,但她系在他身上的心被狠狠刺痛了;然而有许多话,她不能说,也不必说。
于是她欠身告别了她的陛下,如一滴雨露,轻盈地坠落凡尘。

*
润玉回到璇玑宫,一名不速之客正坐在主位上恭候他。
旭凤继续下着昨天那盘棋,仿佛不曾离开过。
一想到昨日之事,润玉的小腹就阵阵绞痛,他是自愈能力超群不假,但绝没有好到刚生产完就再次怀孕的程度,今天不会再让旭凤得逞了。
“陛下今日不上朝?”
“不去。”
“为何?”
“身体不适。”润玉咬牙道。
“这样,那我来为兄长把脉。”一条手臂横过来勾住他的腰,不由分说地把他圈进怀里。
润玉推拒两番未果,被旭凤一手抱到了腿上坐着——分明是大人抱小孩的姿势;对方手掌的温度隔着衣料传到他的腹部,火热宽厚,意外舒缓了绞痛感。
“没什么动静啊。”摸不出来,旭凤还将耳朵凑到他的肚子上去听。

润玉不耐烦了,心里骂了句蠢货。面上还是不冷不热,任由对方把他当作人偶玩物似的,乱摸一通。
他的表现一反常态,面对轻薄挑衅既不挣扎也不反抗,完全是以前那副逆来顺受的性子;旭凤饶是再蠢,也不信这位城府心计深不可测的兄长会一夜之间转性,只暗忖他又在玩什么把戏。
“兄长既不希望我来,为何不下禁令不准我进来?”旭凤问。
润玉道:“我不准你来,你就不会来了吗?”
“自然不是。”
“所以我从来阻止不了你想做的事,旭凤。”润玉扭过身,与身后的人四目相对,“这个天界,和我的璇玑宫,你从来都是来去自如不是吗,有谁敢拦你?”
润玉讥诮道:“你从小就是这样,要什么有什么,即便不是你的,你也要抢过去。”

旭凤放在他腰间的手指突然收拢,厉声道:“我和锦觅两情相悦,是她选择了我,她根本没有喜欢过你,她一直都是我的。”
润玉失笑:“的确,她没有选过我,是我要强留她……可是,凭什么呢,旭凤?”
他以一个极其亲密的姿势依偎在旭凤怀里,两手勾住亲弟弟的脖子,贴近问:“凭什么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你的?温柔宠溺的母亲、视你如命的父亲、情投意合的妻子、绝不背叛你的挚友……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嫡子,高贵的凤凰。——为什么这些都是你的?而我什么都没有?”
“是我不配吗?旭凤,你告诉我,我是不是就这么低劣不堪、天生卑贱如蝼蚁,所以配不上一丁点恩赐呢?”
润玉灿若暮星的乌润眼眸里倒映出旭凤的模样,色泽浓艳的嘴唇嗫嚅着,“……我就真的不配吗?”

“你太偏执了,润玉。”旭凤拿下他的手腕,目光灼灼道,“现在的我……也什么都没有了,你说的一切,我都没有了。”
“你觉得,是天意让你如此,是吗润玉?”旭凤死死箍着他的手腕,怒道,“你以为只有你在痛苦?你以为天意只惩罚你一个人!?你从未得到!而我得到了却又全部失去!你觉得我和你,到底谁更可怜?”
当然是我。润玉想。
“我们两个……”旭凤松开了他的腕子,“下一世不要做兄弟了。”
“那还是,不要有下一世了。”润玉扯着嘴角轻笑出声,嗓音沙哑道,“你们一个个的,死了又活,活了又死,而我连想死都死不了,我活这一世,已经很足够了。”

旭凤陡然拥紧他,将脸埋进他的颈子,“锦觅会回来的,对不对?哥……你答应了我,会让她回来的。”
润玉一怔,颈侧净是对方热烈的气息,犹如被火焰包裹。他缓慢地回拥这具和他流淌着相同血脉的身躯,低弱地说:“嗯,我答应了你。”
——旭凤,你早晚要知道,不是你想要的,就一定属于你;总有一些东西,是你殚精竭虑、机关算尽想得到,却始终得不到的。
就像我一样。

*
近来,魔尊频繁现身天界,而那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天帝陛下竟对此视若无睹。
因着两人这层剪不断理还乱的伦理关系,此事引起了一众神官天兵的猜忌;天帝早已划界立誓永不踏足魔界,魔尊来找他,想必是有大事发生!
一时间,关乎天魔两界争端再起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。
璇玑宫外值守的两名低阶侍卫就此事讨论得唾沫横飞:
“怕不是魔界大限将至了!不然怎连魔尊本人都起了跑路的心思?这二殿下居然拉得下脸回来找陛下重归于好……”
“你别说,我那日还看见他拉着陛下的手,求陛下别赶他走呢。”
“也是,毕竟是情同手足的亲兄弟,就为一个女子而已,还能反目成仇一辈子?”

“咳。”旭凤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那两名侍卫身后,清了清嗓子。
“二、二殿下……您!”
“魔尊大人……您何时……”

旭凤两手背在腰后,被正午的烈阳晒得眯了眯眼,“你们俩这差事当得不行啊,连何时来了外人也不知,可是嫌璇玑宫门庭冷清,故意疏于职守?”
两侍卫面色煞白,双双下跪恳求他网开一面。
——当今天帝冷心冷面,律己待人皆十分严苛,处事更有雷霆手段;他们妄口巴舌的那几句话若是让陛下知道了,不死也得脱层皮!
旭凤偏过头一笑,朗声道:“行了起来吧,我不会说的。”
他如今再不是什么二殿下了,随意出入璇玑宫自然会引起口舌事端;不过被人背后嚼舌根竟是这般感受,也亏得他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的兄长才能忍受那么多年。
“对了,天……”旭凤顿了顿,换称谓用词道,“我兄长润玉近日可有何奇怪之处?”

两侍卫站起来,听了这话面面相觑,各自琢磨着魔尊打听天帝的私事是何用意。
“我还当他是亲兄长,方才看他脸色苍白四肢乏力一副病容,想他是病得不轻,可问他他又不愿同我讲实话……”旭凤说着,心念一转,改口问,“上元仙子邝露现在何处?她不是向来寸步不离地守着润玉?”
两侍卫眼神飘忽,吞吞吐吐道:“邝露仙子……有公务在身……”
旭凤眼里燃起一簇明焰,阴沉地质问:“说实话。”
“二殿下明鉴!邝露仙子接陛下圣谕去了人间……”
“所为何事?”
“昨日,陛下带回一个凡胎婴儿,说是……在人间收养的孩子。”

旭凤瞳孔皱缩,想到一无法细思的可能性。
他转身冲进殿内,将床上熟睡的人撕了起来;润玉清梦被扰,眉间一股恹恹之色,半睁半合的眼睛迷离地瞧着他,乌眸含光好似春水荡漾,“你又要干什么。”
声量轻软如羽毛,飘然落至他心尖,掀起细细密密的痒意和颤栗。
旭凤一腔恼怒烟消云散,隔了好久才回忆起自己的目的,眼神发直道:“你让邝露带走的那个孩子……是怎么回事?”

发表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