㟰州地处偏远的边陲,与苍茫北原交界,城外雪山连绵起伏,如一条蛰伏的雪白卧龙。
午后炉火燃得正旺,邝露将洗净的衣物搭在漆画熏笼上薰炙,雪照独自拿着鲁班锁玩了一会儿,便趴在润玉的肩头睡去。
旭凤应着小孩子的央求,去千里之外捉了头鹿回来,谁知他扛着母鹿进屋,小鬼头早睡得脸蛋通红,手里还握着润玉的一绺头发。
“你这是……?”
看着他与那头被捆缚的梅花鹿,润玉不明所以。
“你儿子说想见活的鹿,我才去捉的。”旭凤把鹿往地上一放,便不管了,大马金刀地坐到润玉旁边,端起茶盏一饮而尽。
“带回去放了,你看它都哭了。”润玉不忍道。
旭凤仔细一瞧,那母鹿的眼角确实夸着两行清泪。
“我跑了大老远的路呢……”他不情愿,斜眼望着润玉。
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矮几,润玉腾出一只手,手势示意他靠拢些。
旭凤半信半疑地凑上去。
润玉在他耳际悄声说着什么。
邝露在一旁注意到他们的举动,心里不禁打鼓:陛下和二殿下,何时关系这般好了?
只见旭凤听完,神色略微不自在,像是……害羞?然后立即掀开门帘,扛着鹿风风火火地出去了。
邝露暗暗摇头,思忖是自己看错了;可她又纳闷极了,忍不住开口问:“陛下,你刚刚跟二殿下说了什么?”他怎么就那么听话地去放生鹿了。
润玉笑而不答,转问:“邝露,你觉不觉得,凤凰有时和雪照很像?”
“二殿下和阿照吗……”邝露想了想,却不知他指的哪方面。
“帮我一下。”润玉抱了半天孩子,手臂被压麻,想放下,雪照却死死揪着他的头发。
邝露见状赶来帮他,笑着叹道:“阿照很粘陛下呢。”
“惯出来的坏习惯。”润玉说。雪照最爱玩他的头发,有时夜里挨着他睡,不摸到他的头发就睡不着;他想小孩子的确是不能没有娘的,不然总要养成些古怪性子。
可他身为男子,怎么懂得做娘,只能纵着罢了。
邝露小心翼翼地掰开雪照的手指,把孩子抱进厢房,拯救了他被扯痛的头发和酸麻的手臂。
润玉活动僵直的颈脖,起身走到门外吹风,总算松解了久坐的乏累。
他在雪中立了一会儿,腹中突感剧痛,犹如被放入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坏内脏,眼前直发黑。他扶了扶檐下的梁柱,运真气催动灵力调整内息,可那团火窒塞在丹田内,竟似烧毁了他的数条经脉,强横地阻隔了他自身的力量,直在他体内横冲直撞,要将他焚烧殆尽。
润玉呼吸一滞,喉头涌上大股腥甜,接着一口鲜血喷出,染脏了衣襟。
眼看他摇摇晃晃即将倒下,一双结实的手臂扶稳了他的身体,穿过他的膝弯,将他拦腰抱起。
赶回来撞见这一幕的旭凤抱着人直奔卧房,踹门而入,把润玉放到床上。
润玉神识昏荡,眼前雾蒙蒙一片,隐约见一道金光从旭凤的二指尖流淌而出,源源不断地送进他的身体里;暖流像条包容的江河,熄灭了他腹腔内作祟的邪火,却使他陷入高烧般的滚烫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的意识才缓缓苏醒,周身潮热之感尚未消散,眼睫也湿润着。
“玉儿。”旭凤攥着他的手,关切道,“你怎么样了?”
“死不了。”润玉眼神空洞地望着床帐的纱幔,“这次你能放心了,我弄不掉它的。”
旭凤探究道:“你指的是……?”
“还能是什么?”润玉牵着对方的手,放到自己的小腹上,“这里面,有了你的孩子。”
旭凤浑身一怔,仿佛有漫天星辰落进了眼睛,眸光亮得惊心。
“我的……孩子?”
“对。”
润玉看得清清楚楚,旭凤害怕了,手也不自禁地收了回去。
——他按紧那只手,说:“你不喜欢它?”
强迫人去喜欢一个将会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东西,是残忍无道的。
旭凤喃喃道:“我还没准备好。”
润玉问:“是没准备好当父亲,还是没准备好杀了它?”
旭凤惶然地盯着他,似是不理解,他怎能直白地问出这样的问题。
“它是你的,旭凤,你想怎么它处理都行。”润玉直率地说。
旭凤悚然地抽手站起身,后退两步,不等他再说话,径直拂袖离去。
润玉仰躺着,对腹中的新生命毫无实感。
旭凤并不了解他的身体构造,就连他自己也不了解;不过根据这几次经验,他猜测是旭凤留在他体内的东西,与他体质产生的排斥反应越激烈,他受孕的可能越大。龙鱼族确是算得上易孕,可他是一条龙,比不得真正的龙鱼族;三年前雪照出生后的那次,他感到的相斥症状轻微,本以为是第二次不会再那么痛了,却不想那株火灵最终未形成灵胎,于是折磨他小半月后被他以内力逼出。
今日他所受之苦,比怀上雪照时更甚,可想而知要生下这个孩子只会比上次更痛。
旭凤有什么可害怕的?他都不怕呢。
矫情。
*
邝露两腿发软地跪坐在绮窗下,旭凤走得匆忙,并未发现她,她捂着嘴无声地哭了很久,仍控制不住地反复回想方才隔着窗听见的对话。
陛下,她的陛下,为什么会……?
他们是亲兄弟啊……这怎么可能?
如果这是真相,那雪照岂不是!?
怪不得润玉问她,旭凤和雪照是不是很像;怪不得他从不提雪照的生父生母!
为什么要杀一个尚在腹中的胎儿?
他们究竟在说什么?
邝露想不下去了,她哭得天昏地暗,眼前不断闪现旭凤昨夜充满杀意的眼神,陛下一定是被强迫的,不知受了多少苦……她竟全然不知情……
“邝露。”润玉呼唤她的声音,飘进她的思绪。
她险些以为听岔了,直到润玉叫了第二声,她才即时醒悟,连忙扶着窗沿站了起来。
她擦掉脸上的泪水痕迹,简单拾掇后低着头进了房间。
“陛下。”她不敢抬起脸,哭过的嗓子细若蚊声。
“你都听到了?”润玉单刀直入地问。
邝露:“……是。”
“那你打算离开我吗?”
“我永远不会离开陛下!”
始终如一的答案。
润玉:“嗯,那你过来。”
邝露走近床边。
“旭凤不知道雪照是他的孩子,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?”
她扑通跪下,忠心耿耿道:“邝露绝不向魔尊透露半分。”
“我肚子里这个,也是他的种。”润玉慢悠悠地说,“你不在乎?”
“陛下……想必是有自己的打算。”她在乎,她的心很疼,像被油煎那么疼。
她恋慕着一尊冰冷纤细的玉树,这棵树却爱着天上的月亮,她得不到树,可树也得不到月亮。然而就在今天,这尊晶莹剔透、枝桠皎白的玉树,被人狠狠地击碎了。
润玉又问:“那你要不要猜一猜,我的打算是什么?”
“邝露、不知……”她的泪珠悬在羽睫上。
“算了,不为难你了,替我更衣吧。”
邝露的眼泪滴落,被她慌张拭去,随后她瞪圆了眼,惊讶地看润玉,“陛下要出去?”
“我又不是身怀六甲,怎么出去不得?”润玉道,“我现在不疼了,该去做些正事。”
邝露替他解开腰带的手一颤,“……会很疼吗?”
“疼。我娘生我的时候,大约也是那么疼。”润玉拿手指抹掉嘴角的血迹,瞧着指尖那一点深红出神,“你不成亲也好,免得受这种苦。”
“陛下为什么愿意为……”邝露哽咽道,“为了魔尊,受这种苦呢?”
“是啊……”润玉眼波流转,苦闷地沉思着,“为什么呢?”
——旭凤怨他言而无信,答应了又反悔,那是旭凤无法想象这种痛苦。
雪照降生的那日,他像一条垂死的蛇在雪里扭曲挣扎,毫无尊严地被观赏,他害怕了,他宁愿做个背信弃义的人。
但为什么后来还是妥协了呢?润玉也问自己,你就那么卑微轻贱吗?
——不是的。
是他想看旭凤痛苦。
邝露盈满热泪地问他:“陛下爱的人,难道是魔尊么?”
那怎么可能。润玉在心里取笑她异想天开,为旭凤生孩子就是爱他了?
他是要看看这只傲慢的凤凰到底有多铁石心肠,是不是能狠得下手扼杀亲骨肉。
一生所求的挚爱近在眼前,以旭凤的决心,想来是不会在意什么良知的。也好,旭凤不在意,锦觅却不可能不在意,她为大义而死,怎能接受自己的复生建立在血肉牺牲之上?
待锦觅回来了,有这件事横在中间,那两人也绝无可能恢复到从前了。
他说对旭凤说,我不是你的工具;分明是他把自己当作工具,他要以此在旭凤心头种下一颗剧毒的噬心蛊。
什么破镜重圆、前世今生,世上哪有那么多努力便能修成正果的爱情;他这一生没有所求所盼了,他没有的,旭凤也不能有。
“我只是想成全他而已。”润玉叹息道,“毕竟是我亏欠了他们二人。”
这就是他的成全了。